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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好侄儿, 你投胎去罢。留在此地与你父亲置的什么气, 平白害了你那娘亲。”

  瞧着是个道人在做往生的法事,不知道还以为是在坟头上交心呢。

  骸骨上用舌尖血画好的符文燃烧了起来, 连带着早已酥了的骸骨一起, 被火舌舔舐着。

  封鸿气喘吁吁的定了身, 后颈出了层汗, 沾湿了穿在道袍里头贴身的里衣,身后传来黏腻的触感。抬起袖子擦了把汗,凡人的肉身果真是不行。

  “我这侄儿心肠软,几句话说完便走了。”

  遥遥朝正门的方向看去,那接下来封鸿等待已久的好戏就该登场了。

  正门处。

  院判的脸被他那鬼娘子抓的是一道又一道,身上规规整整的青衫此刻也是半挂着,若是风大些,就能给他刮掉了。

  唉…

  院判一边努力试图将骑在自己脖颈上的女鬼给拽下来,一边又后悔了起来,怎的当初非认准了她,不听长辈的劝告呢。

  “青楼女子可野,你要是娶了她,家宅不宁!”

  也就是在此地,几百年前院判家中长辈尚且存世,拦着不让新媳妇进宅门。在长辈们看来,背地里供着五通邪神已然是天怒人怨的事了,若将青楼去女娶进来做当家的主母,以后院判该如何在皆礼院立足呢。

  彼年的院判仗着修为高深,顶撞了回去。

  “不娶她家宅便宁么?”

  五通神日夜来闹着要吃小孩,吓疯了家主的好几个小老婆,对上院判的提问,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还真没法子答。

  “娶!有你后悔的时候。”

  撂下这一句话后,家主老爷子便摔了袖子躲回了内宅,气的不肯出来了。

  院判如愿以偿,将新妇领进了家门,日夜恩爱。只是青楼女子的确如同家主所说,性情较之良家子要野。

  每每欢好之后,晨起穿衣,后背总是被她的指甲划伤。一道道的又疼又痒,刺挠着呢。有时他这妻子还会抓伤院判的脖颈,青衫遮挡不住,出门便能叫外人瞧见。

  回忆起旧时的场景,院判闭上双眼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果然,有我后悔的时候。”

  当时觉得这是夫妻间的恩爱,男女间的情趣,如今可有他受的。

  新妇的指尖曾经涂着朱红色的丹蔻,即便抓伤也不会耽搁许久。修士体魄强健,一半日的功夫便会消失不见,皮肤上连道红痕也不会留。

  鬼妇就不同了,她的指甲可是从腐肉中延伸而出的,刮蹭上一下别说半日,就是半个月也不一定能好透了。

  也就是院判肩负化神修为,才能扛得住鬼母的一顿撕咬抓挠。若换了旁的人,哪怕是皆礼院门下的首徒来,半条命都得打进去。

  长长的指甲缝里嵌着从院判身上扣将下来的鲜红血肉,一丝丝的挂着。若妇人动作大些,丝丝缕缕的就从指甲缝里掉落,轻飘飘的跌在石砖之上。

  院判或许还记得旧时的恩爱与耳鬓厮磨,妇人却早就忘记了。她仅剩了而十月怀胎诞下孩儿的愧疚,以及一股烙印在骨子里的舐犊之情。

  想要护我儿周全,即便生时不能,死后亦不能甘心。

  骑在院判脖颈上抓挠攻击的时候,什么莺莺燕燕,海誓山盟的她统统不记得,只一心认定此人害了她的娃儿,该死,千死万死也不足惜。

  耐性被切磨的差不多了,院判反手向后试图去拽妇人的胳膊,不料握住的触感叫他心头一颤。

  记忆里他那新妇,腕子是稀溜溜的,摸上去如同软玉一般。可如今贴在掌心处的,黏腻冰冷且肿胀,稍稍用力一握,皮子下头便像是烂了的桃子般,陷下去化成了脓水。

  院判这双手啊,杀过的人无数。老□□女,剥皮抽筋,坏事做尽,是鲜血缸里泡出来的。甚至不久前,他还在北山寺里亲手将一名妇人的面皮剥了下来。

  按理说,不管摸到什么,院判都习惯了。

  然而亲手葬送了妻儿姓名也丝毫不手软的院判,皆礼院的魁首,如今却似被劫云中落下的雷电击中,收回了刺痛的手。

  怎会如此呢?

  妇人察觉到了院判失神,抓住机会两排尖锐的小獠牙落在了他的后脖颈上,可院判纹丝不动,即便痛意席卷而来,仍旧没有动。

  身为院判,皆礼院的魁首,比之杀人不眨眼的魔修,百余年来他更多时候是以师的身份接物待人。常常有弟子来他的房内,有时询问修行路上遇到的难题,有时也会问些情感上的琐事。

  有一位院判已然记不得名字的书生,两次在深夜敲响了他的房门。

  头一回,弟子跪在地上神色麻木,抬头看向他时也双目空洞。弟子今岁筑基,斩断了红尘,跳出三界外。生他养他的凡人父母亡故,院里给了他假期回去置办后事,弟子回来后便在深夜敲响了院判的房门。

  “举全家之力,父母将我送上仙山,吃穿用度,不曾亏待与我。可今次回去,抬棺时要孝子贤孙哭丧,弟子却一滴泪也无有。”

  书生空洞的眼中闪过茫然,想要从师尊这里寻一个答案。

  “我可还配读书,可还配做…人…吗?”

  院判给出的答案是修行路上,清冷的性子能走的更远,哭不出来或许并非坏事。因着在院判看来,若是他家宅里的老家伙们死绝了,恐怕不光是哭不出来,他指不定还能站在坟头,拍着棺材笑出声来。

  老东西们早该死了,五通神也是个没用的,光知道祸害家中的小辈,不说去闹闹糟老头子们。

  书生听完院判的教诲,懵懵懂懂的走了。

  院判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然而几年后又是一个深夜,书生再次推开房门满脸泪痕跪在了院判面前。

  “师尊,今日弟子不知为何,想起双亲泪流不止。”

  因着要摆师尊的架子,院判忍着没有嗤笑出声,而是居高临下,和善的望着这位弟子。

  “无妨,与为师说说。”

  身着青衫的弟子解开腋下的布扣,露出了穿在青衫内的里衣,针线走过的纹路又细又密。可里衣却已然发黄,一看就是贴身穿了许久,且还有因磨损而破烂的孔洞。

  “今日浣洗衣裳的外门弟子把它洗坏了,配了我一颗下品灵石。”

  书生的里衣料子寻常,就是村里妇人纺的细步。若到了修士的城池之中,是没人用它来做里衣的,硌的慌。

  一颗下品灵石足足能买上十余件里衣,想来也是外门弟子爬得罪了他,才赔了灵石了事。

  “可这是家母生前给我做的最后一件衣服,下品灵石买不到,极品灵石也买不到,世间再寻不到了。”

  母亲曾在夜里挑灯,针尖捻过灯芯,一双眼瞪的通红。夏日的热风从窗户外吹进来,丝线上上下下的从布料上穿梭无数次,才有了这件下品灵石能买十余件的里衣。

  当年抬着双亲的棺材,书生不曾落过一滴泪。如今衣衫坏了,眼泪却像是后山的那道泉一般,日夜不停汩汩的涌,打湿脸颊还不算,大有要打湿前襟的趋势。

  没出息。

  院判口中虽安慰了一番,心中却对那书生下了这样的定义。修士就该是没有感情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旦筑基,便是踏上了仙途,此路漫长仅能一人行。妻儿父母,同门和友人,说白了皆是累赘和负担。

  皆礼院杏林三千弟子,全是这般没出息。

  畏畏缩缩,优柔寡断,能成什么气候?路上遇到魔修,一个两个都是被活剐的,挣扎都无力挣扎。

  若非他借着皆礼院魁首的位子还能做些事,否则早就不与臭书生们待在一处了。

  当时的院判断然不会想到,他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曾经看不起的书生呢。本以为血是凉的,心是冷的,可握了握娇妻的腕子,竟叫他的鼻头微微酸了。

  一时间旧时的回忆扑面而来,打了个猝不及防。

  后脖颈处传来火辣辣的疼,院判扭过头去看身后风妇人,肿胀的脸上寻不出曾经的半点踪迹。

  环顾这间熟悉的院落,物是人非。为了一块惊木,奔波数百年到底值不值呢?

第97章【二更】

  院判的目光与那双浑浊的双眼两相交汇, 可惜, 曾经的美目不再能倒映出他的脸了。

  “唉……”

  值不值的,现在想又有何用?

  反正你也已经死了,你我的孩儿也大卸八块四散在正门侧门的门槛下了。即便院判后悔, 觉得不值得又能怎样呢?

  若刚动完手时悔过,将妻儿的魂魄收好, 以他的手段再找具身子放进去还能续前缘。可现在几百年都过去了, 妇人与孩童只剩下仇恨与执念, 灵智全无。

  值不值的, 想他干什么。

  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 指腹摩挲着被井水泡的发胀褶皱的皮肤, 双唇早已紧紧的呡上,那声叹息不知怎么, 却还似萦绕在耳边一样。

  “你我也算夫妻一场。”

  院判的话还没说完,妇人反过来就是一口, 从他的手臂上咬下了一口肉来。

  “你瞧, 即便是死了,还是改不了这性子。”

  右手血淋淋的,虎口处缺了一大块肉, 拇指使不上力气了。

  也许是心怀愧疚, 也许是真的被旧日的柔情所影响,即便身上钻心的疼, 他倒没有使什么厉害的手段去对付眼前的鬼母。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言语温柔, 一如数百年前在梳妆镜前, 他从身后走来,双手环住了自己娶进门的妻,下巴轻轻的搁在她额顶蹭了蹭。

  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将人抱紧,道一句我该你拿你怎么办呢。

  二者之间有相似,亦有区别。相似之处是院判难得涌现几分人的情意,区别则在于该拿你怎么办的办上。

  读书人,最好玩文字游戏,搞一个双关。夫妻之间的办,与此刻的办,别看是同一个字,个中含义简直天差地别。

  彼时的办,是你我再续昨夜的缠绵。今日的办,是他在认真的思索,是让她魂飞魄散,还是继续为自己看守家宅呢。

  愁眉紧锁,院判思前想后,头一回在这种事情上犹豫了起来。然而尚未作出决定,院判的心神忽的一动,夫妻二人齐齐的别过头,朝着妻儿葬身的那口水井所在的侧院望去。

  凡人骨肉至亲间都有心神感应,即便远在天边亦能感知亲眷的安危。修士们子嗣难得,常常是道侣二人努力数年,也不一定能在腹中怀上珠胎。

  可一旦怀上,双亲与孩童之间的那种感应,可远比凡人要浓厚的多。比如眼下,他二人目光锁定侧院,心神随之震颤。

  有人已经替他做了选择,父子之间的感应变得越来越浅,逐渐消失不见。那他只见了一面的儿啊,彻底的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院判心中怅然若失,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而紧接着,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也变轻了。

  鬼母能在世间弥留数百年,凭的就是对孩儿的愧疚,可如今孩儿都不在人世间了,还留着做什么呢?这座家宅中,除了她的孩儿,没有谁值得她护卫吧。

  在井水中泡的肿胀的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着,皱皱巴巴的成了皮包骨,黑漆漆的裹在上好织物做成的衣裙里。

  原本妇人压在自己的肩头重于泰山,不过短短数息之间就变的轻于鸿毛,丝毫察觉不到重量了。

  妇人不再张牙舞爪,口眼闭着,倒像个良家子了。

  手中的动作是那么轻柔,对待一具显然已经离去的肉身,院判如同捧着稀世的珍宝,将她曾经放在心尖尖上的妻子抱着,一同坐在了地上。

  “你叫我拿你怎么办呢?”

  仍是同样的话,与不久前听来又有不同的含义。

  生同寝他做不到,死同穴,他依旧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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