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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你,你是阿爹?为什么你会……萧真人呢……他是不是也没死?”朱丛的声音颤抖得愈加厉害,像质问,又像自语,语气里没有半分父子相认的惊喜,“南新酒……没有杀你们是吗?你,你为何要骗我?你知道这些年……我都是怎么过的吗?”

  斗篷人见他失魂落魄语无伦次,长眉一蹙,将沉焰刀扔在地上。

  “她马上便会来。朱丛,把方才的一切都忘了。你被我捉来后,便昏迷了过去,旁的什么都不知晓。”

  斗篷人说话的语气与朱丛记忆中那人渐渐重合,如同一个严肃的父亲在耳提面命,句句肃然:“回去涯剑山后,你莫要再出宗门,也莫回萧家,更莫要犯傻追查与我或者别的斗篷人相关的事!”

  朱运说完,漆黑五指朝朱丛伸去,手背蠕动着同他面上一样的咒印。

  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朱丛时,这个自小便对他言听计从的儿子突然后退了一步,偏头避开朱运的手。

  面容阴郁的青年在巨大的震惊过后,仿佛终于找回了三魂七魄,抬手去摸腰间的传音符……却摸了个空。

  “谁要来?”他抬眼看着斗篷人,道,“小姐?还是南怀生?”

  他只收过小姐与南怀生的传音符,但这两枚传音符都不见了。

  不。

  不是小姐。

  在他昏迷前,那枚正在给小姐传音的玉符已经被斗篷人震碎,自也无法传音。

  那便只能是南怀生!

  朱丛虽固执莽撞,但却不蠢。

  十四年了,他爹“陨落”十四年了。

  这十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他。为了替他报仇,他什么都可以舍弃。

  还以为今日他出现在眼前,是为了他这个儿子,却不过是要利用他来抓人。

  他无力地垂落双手,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故意用我……引南怀生来桃木林?”

  朱运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没有任何解释,也不准备解释。

  他从来如此。

  每回出任务回来,面对儿子的所有好奇,他始终三缄其口。除了考量儿子的刀法,便只有语无波澜的一句——

  “朱丛,不该你知道的事莫要问。”

  想来是因为他这个当儿子的太过无用了,是以他什么都不必知晓。

  朱丛忽觉滑稽。

  “呵呵,哈哈哈哈……”

  他突然放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沁出泪花。

  “爹,你知道吗?”他笑着擦去眼泪,细细地喘气,声音里分不清究竟是哭还是笑,“其实我很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平庸如他,为了早日报仇,不得已吃下了一瓶又一瓶丹药,像催熟一株树苗般催熟自己的修为,勉勉强强筑了基。

  然丹药给了他修为但也毁了他的根基,日积月累的丹毒让他积重难返。

  倘若有得选,他会像幼时那样,一招一招地苦练,不急于求成也不贪图捷径,踏踏实实地走出一条独属于他朱丛的道来。

  那日他远远窥视南怀生攀上断剑崖,纵然满腹仇恨,也不由得心生艳羡。然而再是艳羡,他也不曾埋怨后悔过。

  因为在他心中,他爹比什么都重要。

  直到今日。

  直到今日!

  “阿爹!”

  朱丛对朱运突兀地唤了一声,眼中神彩与幼时望着他爹的目光极像。

  这一声饱含孺慕之情的叫唤让朱运不禁一愣。

  朱运是萧池南的刀,也是他的影。萧池南常年在外,鲜少回云山郡,朱运回去陪伴朱丛的时间自也不多。

  每次回去,这孩子总会欣喜若狂地冲他跑来,双手紧紧抱住他大腿,喊一声“阿爹”。

  遥远的回忆叫朱运恍了一下神,就在这一瞬间,朱丛飞身扑来,紧紧抱住他腰身,周身灵光大炽。

  便见他气沉丹田,运转周天,嘶声吼道——

  “南怀生,跑!!!”

  这竭尽全力的一吼贯穿了方圆十数里的桃木林,震得无数寒鸦拍翅高飞,皑皑积雪扑簌簌坠落。

  这一声过后,朱丛喉头一紧,浑身灵力跟被冻住一般,竟是再发不出声。

  朱运平静的面庞终于有了情绪,他垂眼看向桎梏着自己的儿子。抬手间掌风沥沥,朝他天灵盖拍去。

  这森然肃杀的掌风刺得朱丛汗毛直竖,他却毫不挣扎,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了。

  没有所谓的父仇,他这一生便活成了个笑话。

  方才那一声,竟吼得他胸臆畅爽极了。

  用最后的叛逆给这个笑话落下句点后,朱丛闭上眼,等着那一掌落下。

  杀意腾腾的掌风在逼近他天灵盖的瞬间却倏尔一散。

  朱运神色复杂,眼中那点愠怒已然消逝。

  “‘伴刀’者,乃他人之影,需听人之命、替人挡灾,必要时还要献出躯壳以供他人夺舍之用。”

  男人平静散去掌风,用灵力缚住朱丛四肢,如扯动一具牵丝傀儡,将朱丛缓缓扯到能与自己平视的高度,盯着他眼睛道:“我本想让你远离纷争,安然自在过完这一生,也算全了父子情分,偏你没有听我的话。”

  朱丛喉管被锁,只能蠕动嘴唇发出“嗬嗬”之声,眼中似有疑惑与震惊。

  朱运仿佛知晓他在震惊什么,又在疑惑什么。

  他一贯寡言,从他夺舍了这具皮囊开始,从前种种,便譬如昨日死。“伴刀”朱运既已死,父子亲缘自也被他抛在了过去。

  然人心终究难测。眼见着这孩子即将卷入祸事,朱运终是忍不住现了身,命他悬崖勒马。

  一句本该烂在腹中的话脱口而出:“我不曾背叛过萧家,萧池南才是萧家的背叛者。”

  顿了顿,又下定决心道:“从今往后,你便做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忘记我,也忘记萧家,平安地过完你这一生。”

  言罢,朱运再不迟疑,看了朱丛最后一眼,便单手掐诀,抬手点向他眉心。

  青年那双印着他脸的眸子闪过一丝痛色,很快便开始变得茫然。

  一抬玄色棺木从朱运后背飞出,棺盖一开,巨大的吸力从棺身涌出,朱丛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缓缓朝棺木飞去。

  朱运取出留有南怀生灵息的传音符,正要传信,四下里忽地一静。

  朔冰原的桃木林朔风猎猎,从不停息。

  那瞬息寂静叫朱运脑中警铃大作,快如闪电地祭出一面遍布咒印的黑色旗帜。旗面迎风而长,千钧一发之际,拦下十九根寒意森森的透明长针。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趁此间隙悄悄出现在朱丛身后。

  看清来人,朱运瞳孔一缩,丹境大圆满的威压疯狂涌出,喝道:“阴风箭!”

  上百支阴气沉沉的箭矢从棺木破棺而出,直直射向那道身影。

  那身影被朱运的威压压得一顿,却并未停下,召回透骨针的同时风驰电掣般捞过朱丛腰身,疾速后退。

  七道剑光唰然落下,铺展成一面巨大的光镜,挡在他们身前。

  阴风箭一撞入光镜,镜面陡然漫出一片薄薄的幽蓝火焰,火焰裹住每一根阴风箭,须臾间便将阴气沉沉的箭矢灼烧出白烟,灵光几欲湮灭。

  阴风箭一失去灵性,玄色棺木的吸力登时大减。

  怀生只觉手上陡然一轻,忙将失去意识的朱丛丢上青霜,全神贯注地操控阵剑,隔着光镜,定定看着前头那斗篷人,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他遍布咒印的脸,最终定于他眉心。

  同一具棺木,同一面黑色旗帜,甚至是同一张脸。但眼前人眉心的那光团却是血红色的,血红光团里还亮着一点针尖大的黄光。

  这黄光与朱丛灵台中的黄光别无二致。

  朱运抬手召回棺木和阴风旗,五指屈起,掌心瞬时便多了一把遍体漆黑的长刀。他握着刀静静看着怀生,道:“你为何救他?”

  听见这话,怀生眸光一闪。

  语气不一样!

  从前那斗篷人说起话来阴冷狂妄,眼前这人的语气却是深沉谨慎。

  还有,他握刀的姿势,她从前见过。

  十四年前,桃木林,那人便是用这样的姿势握住沉焰刀!

  怀生蓦地将朱丛从青霜摄回手中,左手掌心不动声色地往他后背一贴,淡淡道:“他方才对我说的那句话,值得我救他。十四年前,是你杀死了萧池南?”

  朱运没搭话,手中长刀往后一横,十数只闻声袭来的煞兽顷刻毙命。

  他果真最擅刀!

  无论是棺木还是玄色阴旗,都不是他最擅长的法宝。反倒是这把刀,一入他手,刀势顿时高涨,如握千军万马!

  朱运没回答怀生的问题,听见萧池南的名字也面无波澜,只道:“我不欲取你性命,只是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随着他话音落,十数道刀光接二连三轰向剑阵。

  磅礴灵力随刀意而起,排山倒海般袭来。

  朱运的刀又快又狠,怀生没准备硬抗,七把阵剑一收,运转灵力于双足。

  虞白圭乃是涯剑山最快的剑,怀生被他毫不留情磋磨了大半年,练就了一身快得出神入化的身法。

  桃木林毫无灵气,临字诀无法派上用场。依仗这诡谲飘忽的身法,竟也有惊无险地避开了所有刀光。

  朱运望着那道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的身影,眉心一皱。

  借着朱丛的眼睛,他自然知晓南新酒的女儿虽未筑基,但实力强悍,普通丹境修士等闲拿不下。

  只他没想到连他这个丹境大圆满都无法轻易活捉她。

  朱运气息一沉,手背六枚咒印脱体而出。这些咒印气息古朴吊诡,望之目眩,看得怀生眼皮一跳。

  朱运口中振振有词,咒印朝怀生飘去,瞧着飘忽,实则速度极快。

  怀生将手里的朱丛猛地朝前一抛!

  朱运低不可闻的念咒声霎时一顿,六枚咒印悬停在空中,旋即倒飞而去,险险避开朱丛。

  下一瞬,便听少女清喝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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