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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他一直带着这个吗?

  心里陡然升起疑问来。方谕茫茫然地抬头,望向那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病人。

  仪器发出平稳的滴滴声。

  外头风雪依旧, 方谕脸上还淌着泪。他又低头,呆呆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项链。

  年少的自己就这样突然地成了一把利箭,突如其来地被他哥拉弓上弦, 射在了眉间。

  他满目惘然地回头望去,只见拉弓的人朝他虚幻地笑。

  为什么, 会一直带着这个?

  他惘然地问出口,那人却只笑, 不说话。

  不恨我吗?

  他又问, 不恨我吗?

  那人还是没有回答。

  他站在他记忆里的梧桐树下, 远处是三单元楼底下的两棵西府海棠。花落树繁里,他朝他一如既往地笑着。

  太阳下山了,尚铭被一个电话叫了回去,高鹏也走了。他俩说改天会拿着东西再来, 还说陆艺伟最近在外地忙,这事儿之后会打个电话告诉他,到时候老陆也会过来。

  方谕说好。

  “有事你打电话。”尚铭跟他说,“今天你这个态度,我相信你。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我一定马上到。”

  “对,”高鹏附和,“有事你就打电话,别见外。”

  方谕苦笑笑:“好。”

  他俩走了。

  陈建衡跟陈庆兰也走了,他俩说要去买点住院需要的东西,去了附近的超市。马西莫去取消了机票,方谕不打算走了,他还得去和行程上该出席的展会和时装秀的相关方联系。

  人去楼空,病房里只剩下了方谕。他鬼使神差地关上了灯,摸着黑,晃晃悠悠地走到床边。

  他坐到陈舷身边。

  窗外北风呼啸,屋子里的仪器发着淡淡的冷光,微弱地打亮病床上这人本就苍白的脸。呼吸机一阵一阵地亮着绿光,陈舷两眼紧闭,双眉皱着,昏迷都显得如此痛苦不安。

  方谕犹豫地伸出手。

  碰到他的一瞬,方谕触电了似的一躲。又犹疑了会儿,他才又伸手,摸住了陈舷的脸。

  冰得吓人。

  他像没温度,方谕像在摸一块冰。

  他还输着液,右手手背上贴着贴布。男护士给他换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他心口敞开,仪器的贴口在他胸膛上三三两两地贴着,几根白线连接着那些计算他生命的数值。

  方谕紧抿了抿嘴,轻轻用手心搓了搓陈舷的脑门。

  陈舷左额额角的那块伤露了出来。

  一块触目惊心的伤疤。

  方谕鼻子一酸,突然又流了眼泪。他吸了口气,低下身,缓缓趴在他床边栏杆上,指腹一下一下轻轻搓着他的伤疤。

  “跳的时候,摔的吗。”

  声音嘶哑地在仪器运作的滴滴声里响。

  没人回答他,安宁死寂的夜里,方谕忽然想起几天前的那一面。他带着老陈的资料去了派出所门前,陈舷姗姗来迟,从他手里拿过资料时还对他说谢谢。

  空旷的路上吹着呼啸的风,把他头发吹得翻飞。方谕那时就瞥见了他的伤疤——他其实早已窥见陈舷惨烈的过往,可那时他没当回事。

  陈舷那时就表情不对。风太大了,他那时候被吹得胃痛吧,方谕依稀记得他好像咬紧了下唇,脸色又苍白了些。

  方谕忽然又想起无数的陈舷,想起他上学时偷偷扔过来的纸条,想起自己懊恼地回头看去时,陈舷咧开嘴朝他乐的笑脸。

  他想起那时候一起走了无数次的放学路,想起高中军训时他们挤在同一棵树底下。陈舷用帽子扇着风喊热,又问他中午吃什么,吃不吃冷面。

  他想起冬天时自己买了两杯热咖啡,递给陈舷一杯,陈舷只喝了一口,就被苦得像只小猫似的吐了舌头,龇牙咧嘴地还给他,怎么说都不喝了,大呼小叫地尖叫着又跑回便利店,买了冰可乐。

  陈舷是大冬天都要喝冰汽水的人。

  陈舷不爱喝咖啡,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方谕在意大利上了大学又回国,看见国内的咖啡品牌开发了气泡美式。他脑袋里晃了一下,居然还是第一个想到陈舷,想陈舷喜欢的带气儿的东西和他喜欢的咖啡居然还有合体的一天。

  回国这天秋高气爽,枫叶落满地,方谕忽然就对着气泡美式的喧嚣广告发了呆。他忍不住想起陈舷,想这个没个正形的少年此时此刻在哪儿,看见这个广告会怎么样。他想他会不会在某个街道上,哼着歌进了咖啡店,然后端着一杯气泡美式坐到窗边,晃着腿看着外面下雪喝咖啡,又笑着发条吐槽的朋友圈,说这些咖啡店终于长了脑子,知道气泡的好了,最好明天就把可乐拿铁端上来。

  方谕一直以为陈舷一直是当年那个混蛋样儿。

  他揉了揉陈舷的脑袋,等收回手,手上却有了好几缕他的头发。

  方谕没有拉他的头发。

  他沉默地收起手,他知道陈舷掉头发了。

  疼很久了吗。

  疼十几年了吗,哥。

  一直都很疼吗。

  以前的事情忘了多少,那些很惨痛的有没有都忘掉。

  有没有忘过我。

  忘过我会轻松点儿吗。

  怎么还戴着这种项链啊。

  明明看见我就吐……都疼成这样了,怎么还戴着这种项链。

  他望向陈舷,张了张嘴,想把这些话自言自语给他听。可话到嘴边,又沉重地说不出来。

  他慢慢合上嘴,只余一呼一吸颤抖地落在空气里。

  “……对不起,”他最后只泣不成声,“对不起,哥……”

  医院里的泣不成声太多。

  医院里的对不起也太多。

  老天爷一句都听不见,昏迷的病人亦是。

  方谕又一夜没睡。

  他趴在床边上,看了陈舷一夜。天又亮时,方谕眼底下已经一大片青黑。

  他已经连着两天没吃什么东西,最后一顿饭是把老陈送上山下葬前的早饭。那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他饿得眼前有些发黑,肚子里绞痛阵阵,他却一点儿都不想吃饭。

  马西莫一晚上都没回来,陈庆兰和陈建衡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方谕却不想管他们的事,他望着陈舷,手里攥着他的项链。

  突然,门碰地被拉开。

  方谕转头一看,一个陌生女人红着眼眶闯了进来,脸上流着泪。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有双和陈舷一模一样的狐狸眼。

  方谕一怔,忙站起身来。

  女人望见陈舷,匆匆地跑进来,扑到他床边。

  “粥粥……”她亦泣不成声,半扑在陈舷身上,捧着他的脸,哭得哽咽,“怎么这样了,怎么几天就这样了……粥粥,你看看我,你睁眼看看妈妈……”

  方谕呆呆望着她,才明白,原来陈舷小名叫粥粥。

  陈舷以前总瞒着他,不告诉他。

  哽了片刻,女人抬起头,望向他。

  她通红的眼睛面前,方谕慌了一瞬。

  “你是谁?”

  方谕嗫嚅了会儿,忽然没有勇气去直视一位母亲的眼睛。

  “……方谕。”

  他把项链塞回裤兜里,手摸摸口袋又摸摸腰带,扯扯衣角又放到身后,手指绞成一团,嗫嚅着,“阿姨,我叫方谕。”

  “方谕?”

  女人双眸一震,脸色陡然一变。

  她缓缓起身,紧着脸庞,恨恨地瞪着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脑门上出现几道青筋,眼中愤怒又戒备。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说,“你们姓方的还在这儿干什么!?”

  方谕一懵。

  他慌忙张开嘴,刚想辩解什么,女人又接着怒气冲冲:“你当我不知道这次又是方真圆吗!?十几年前逼我儿子逼到跳楼,都十几年了还不放过他吗,非把人逼死才算是吧!”

  “粥粥都什么样了,你们还想让他怎么样!?本来能上的大学没有了,那么多朋友也都没有了,连正常生活都不行了!他连记事都不清醒了,每天药吃得比饭都多!还不行吗,还不够还你们方谕吗!?你们非要他断胳膊断腿才行是吧,你方谕是儿子,我们粥粥不是儿子吗!”

  “他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他也是我的心头肉!”女人哭着喊起来,“你们放过他行吗!非逼我跪下去求你们吗!?”

  方谕哑口无言。

  他木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三姨,不是……”

  陈白元走了进来,张嘴就想解释什么。

  可女人不听他的话,她撕心裂肺地朝方谕喊:“滚啊你!!”

  “离粥粥远点!”她尖叫,“滚!别来见粥粥!别来见陈舷!”

  “这辈子都别来见陈舷!!”

  她歇斯底里,浑身发抖。

  这句喊完,她气喘吁吁地停歇下来。只是那双通红的眼睛,还怨毒地瞪着他。

  方谕像被捅了几刀似的站在那儿,脸上一片猝不及防的受伤。

  “姨,不是那样……”

  陈白元还想说什么。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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