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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死亡是短暂的,过去不论再长,只要过去了,也是短暂的。

  只有失去最漫长,长得让他虚无,让他忍过无数痛楚,连平静都学会了。

  意识到这一点,季一南感到自己的灵魂也被震动。

  他似乎真的应该去面对,那唯一一个能够让此刻的自己忘记虚无的时刻。

  “我还看到了你。”

  天色晚了,傍晚的光线在溪水对岸收束,央娜雪山安静屹立在身畔。在相似的景色下,时空微妙地重叠。

  “我看到你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只真正的戒指,你说……互相为对方戴上戒指,就不可以分开了。”

  热泪顺着眼角滚落在格桑花的花丛中,好在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掉眼泪,好在天地空旷,不会再有人知道。

  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他看不见明年的央娜雪山了。

  只是彻底沉睡以后,会是什么感觉呢?

  从前他就好奇,那好奇之中,又不免藏着一些不可避免地害怕。

  但如果身下就是李不凡在的地方,他又不怕了。反正生活原本就是周而复始的一天,一天又一天的,他觉得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雪山的影子几乎和天空融为一体,季一南的脑子转得很慢。

  一辈子到了最后,身边竟然空无一人,他孤独得好奇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这山这水也不爱看了。

  于是最后一眼,季一南留给由无数记忆中的片刻杜撰出的一瞬,是李不凡踏着满地鲜花,来兑现那年在情人大桥上没有完成的承诺。

  季一南笑了,抬手,想要拥抱,在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李不凡的身体化作漫天深红的花瓣,随央娜雪山的风,吹遍了整片他曾热爱的土地。

  ——他也彻底闭上眼。

  “我好像不是这样说的,”李不凡的声音在电话的那一端,夹杂着微小的电流声,“我应该是想说……”

  季一南听见了小羊的叫声,还有风声,他回过头。

  在山坡的另一侧,有人踩着夕阳最后的光线赶来。

  “我们在你的学校门口买一个小房子吧。

  “一起去登记结婚怎么样?”

  季一南怔怔地看着那道走至眼前的身影,李不凡的声音不再失真。

  “还有……毕业快乐,我很爱你。”

  “这是我原本要在情人大桥上和你说的话,我还准备了戒指,但现在找不到了。”李不凡说。

第56章

  “季一南,你是个骗子,什么都不告诉我,就不怕这辈子我不喜欢你了?”

  李不凡盯着他,季一南没马上说话,但李不凡盯着盯着,眼眶就湿了,偏了下头才好一点。

  “风……风很大,吹我眼睛。”

  “我知道。”季一南抬起手,替他擦了擦脸。

  夜风有点凉了,却吹得李不凡的眼圈红起来。

  “我明明对你很差……你怎么都不怪我?”

  好几个月没见,他居然有些手足无措,又说了那么煽情的话,好像忽然不太习惯,说完就垂下头。

  “从古城开到央娜雪山很远,”李不凡用手腕揉了下眼,“其实我很早就到了。”

  “不是说让我去接你吗?怎么没有告诉我。”季一南看着他,掌心搓了搓他后颈。

  这边车没办法开上来,李不凡大概走了一路,身上还出汗了。

  “惊喜,”李不凡吸了下鼻子,把季一南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就那么牵着,“走吧,先去找小马。”

  季一南的视线没从他身上剥下来,被李不凡拉着,也还是盯着他背影。

  天色暗了,进了树林,李不凡才转头问季一南:“哥,你带手电……”

  话没说完,他被季一南推到一旁的树干上,后背被粗糙的树皮擦得痛了下,紧接着嘴唇被季一南吻住。李不凡下意识抬脸去迎,鼻尖抵在季一南脸颊,连呼吸都被吞噬了。

  季一南吻得很凶,湿热的舌尖撬开李不凡的口腔,舔舐着,把他的空气一并带走了。

  “有段时间没见了……”季一南哑着嗓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吻他,“都怕你回来,要是想到什么我以前的不好,就不要我了。”

  热烈的氛围忽然变得安静,多了几丝缱绻。李不凡用鼻尖顶了顶季一南的鼻尖,他喉头还酸着,估计也只能说出一些酸话来:“我还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你说你很后悔和我说的最后那句话,原来就只是说我……”

  季一南又吻下来,咬着李不凡的舌尖,舔过他的小猫牙,让他把那句话又咽回去了。

  “别提了,这辈子下辈子那都是我说过最后悔的话。”季一南轻声说。

  月光下,李不凡抬起眼。他看向季一南的眼睛,好近,好近。

  哪怕在他们还很陌生时,李不凡也爱看季一南的眼睛,他那时不会看得这样明显,更多只是很轻的一瞥。但只要他的视线扫过,就总能碰上季一南的眼神。

  他也在看自己。用那种温水一样的、很深,又很复杂的神色。

  以前李不凡不懂,不知道季一南在想什么,还以为他的眼睛是天生的,看谁都一样,后来才知道季一南从一而终,绝不滥情。

  “我是不如一只小猫,我什么都不告诉你,我以为那是为了你好,”李不凡很苦地抬了下唇角,“但是好像不是的。”

  季一南摇摇头,抚摸着他的耳朵。

  李不凡抓住他的手腕,侧过头很轻地吻了下,才说:“季一南,可能我以前真的做了很多对你不好的事,是我没有考虑妥当。我当时生病了,想法非常极端,觉得死了还是活着根本无所谓,因为你在我才想多坚持一会儿。

  “但我没有做到,对不起。可是你不要再自责了,所有人里你对我最好,”李不凡吸了口气,“我当时也很无助,才会选择这么不好的办法。我那时已经开始失忆了,什么都记不住,本来打算在情人大桥上问你,要不要以后我们就这样生活在一起,纠结了很久还是放弃了……”

  心脏像被劈开一道口子,季一南懵了,几乎反应不过来李不凡的话。

  他声音有些抖,问:“你说什么……?”

  “我去威斯林顿做学术论坛的现场摄影,是因为其中有一场是研究双相给大脑带来的病变的。

  “我去世之前,我们能在香格里拉见到最后一面,是因为我看到一篇你们研究所的报道,知道你回国了。我想见你,又觉得自己没资格,本来只想偷偷看,没想到会在餐馆跟你偶遇。之前我们在研究所里看到的那幅标有我名字的格桑花标本也可以证明,我来过香格里拉很多次,因为你。

  “你说……小猫那个,我本来都想放弃自己了,但是看你过得那么差,意识到事情和我想的不一样,我本来以为你伤心一段时间就会好了。所以我后来想要去做手术,手术之前我去爬山,偶遇了那队做科研的人,我能理解他们一定想取到样,我就想,如果是你在工作时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也希望有人能像我一样帮你,所以我去了,但我没想到会出意外。”

  李不凡靠上前,抱住了季一南,如同一只飞了很久,很累的鸟。

  发现自己开始失忆,由于一个普通的契机。

  起初李不凡只是忘记一些小事。频繁地丢失东西,偶尔遗忘一些片段,以为错过了很多别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某次甚至弄错出差的时间,匆匆忙忙赶到机场值机,才被告知订的航班下周起飞。

  离开机场时下雨了,李不凡感到有些恍惚,终于从这段时间频繁的异常里,察觉出身体的问题。

  走时太仓促,他连伞也没有带一把,想回到机场内打车,又遇到背着一篓玫瑰花的阿婆,缓慢地在桥下行走。

  估计是觉得机场外有人送别,才在这里贩卖。李不凡想到现在回家季一南还在,他很怕季一南问他为什么回去,怎么连时间也记错了,他回答不出来,说不出口,就想当自己本来就是出门买玫瑰的好了。

  于是他冲进雨里,狼狈地买回一束,拿到手才发现花都快被雨水打蔫儿了。好在季一南见到花时并不介意,也没有对李不凡忘记航班的事情多想什么。

  在那之后几天,李不凡去医院对脑部做了一次系统检查。

  医生说双相的确有可能导致失忆,他并不是个例,但记忆是否能够恢复、能恢复多少,都是未知数。

  初听到这个结果时,李不凡没什么反应,只是非常机械地麻烦医生一定要封存他的档案。而后他强迫自己冷静,用手机的备忘录写下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Valentine’s Day, 5pm, Lover’s Bridge.

  那时离Valentine’s Day还有一段时间,李不凡的病又平静了很久,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给季一南承诺了,想好的要在他博士的毕业典礼当天表白,好像又成为了泡沫。

  时至今日,他的整个人生就没有他踏踏实实的时刻,本身也像一片泡沫,飘在空中的时候很高很美很自由,触碰却是一场空。

  在医院厕所发呆一上午,又对着镜子练习许多次微笑,李不凡才让自己显得正常一些。

  可一面对季一南,他又笑不出来了,只好在电脑面前假装工作。

  季一南看他在忙,就在旁边喂他吃很甜的水果,吃得李不凡掉了眼泪,他只好又说:“……我是郁期了。”

  侧过身抱着季一南的腰哭。

  而真要说是哪一刻,李不凡决定放弃,他如今也能完整回想。

  某个普通的、平常的清晨,他躺在床上,醒过来,发现身边躺着的是个陌生人。

  他僵硬得不敢动,害怕到压抑着呼吸,观察周围许久。他很清晰地计算了时间,大约是半小时以后,他捏着颈间的项链,才彻底想起来这个人是季一南,是他爱的人。

  唯一的好事是季一南没有醒,也没有发现。

  原来他真的可能连季一南都忘记,这次是三十分钟,那下次是不是两个小时,两个月,会不会有一天,这个期限变成一辈子……

  他不敢去想,一个什么也记不住的人,真的会是合格的爱人吗?一想到季一南要永远和这样的他在一起,李不凡就产生更极端的念头——

  不如就死掉好了,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偏偏他想要死的念头从来都不坚定,季一南都不需要和他说什么,不需要抱着他,只需要像从前那样,用那种很在意、很珍惜的眼神看他,他就没办法对自己做那么残忍的事。

  因为季一南肯定会伤心的,会难过。

  他反复挣扎,一边想如果和季一南分手,时间也许能解决一切,只要等到季一南也记不起谁是李不凡,或者哪怕想到了也不在意的时候就好了,一边又想他舍不得季一南,舍不得这份感情,责怪自己怎么能这样自私呢,居然要季一南照顾他这样的“残废”一辈子。

  还是分手吧,他爱季一南,怎么能让他过得不好呢?

  为了让自己更决绝,不要再动摇,李不凡把手机里季一南的所有照片、和他发过的信息都保存进芯片里,然后把存在手机里的部分全部都删除了。

  就当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好了。

  李不凡这辈子没掉过这么多眼泪,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是个死人了,只是苟活在这个世界。

  他以为季一南会彻底自由,即使是说了狠话,也忍不住要偷偷去香格里拉看他,还答应了宋朗白过段时间就和他一起在这边拍照参加摄影展,没料到就那样被季一南抓住。

  他看季一南和他过得一样糟糕,更加觉得自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好在他得知了最近将要开启的医学论坛有探讨双相对脑部的影响,主讲人在为自己的手术召集志愿者,他的失忆症状有可能会被这种手术治疗好。

  所以他才回了威斯林顿,在等待论坛召开的间隙,又想再去曼拉山,看看他和季一南去过的地方。

  阴差阳错,他竟然死在最想活下去的时刻。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丢下你,我只是丢下了我自己……”他说,“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会说什么,你会说哪怕我失忆你也没关系,哪怕以后还有更严重的后果,你也都受着。那我要怎么接受呢?我如果听到这些话,我宁愿自己立刻去死。

  “这不是你该有的人生,你不能因为和我在一起,就连正常的感情也不要了。那个时候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件没办法解决的事,我很想一直在你身边,很想再不要脸一点,让你后半辈子都陪着我好了。但是只要一面对你,我又不忍心。”

  “我没有办法完全想起以前的所有事情,也可能是还要更多时间。但我等不了那么久,就只想跟你待在一起,你不在我身边我天天想你,”李不凡侧过脸,趴在季一南肩头,“你不要因为我以前说过的话怀疑自己,也不要怀疑我。我很真心的……只是从来没有机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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