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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除商队外,向界碑跋涉的,另有一行十余人,披着破袋子似的灰袍,背着脏兮兮的竹篓,风雪中,几乎一步一跌。整支队伍全靠衣角缠在一处,才不至于散了架。

  为首者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背篓里斜插着一束栀子,还算莹润。

  药修?

  “谢城主——我等精疲力竭,道行微末,实在捱不过下一场大风雪,还望收留啊!”

  老药修搜遍了周身长物,拼命乞求。可这行人与乞儿无异,连株像样的灵植都取不出来,谢城主连诸般宝物都施以冷眼,又岂能看得上这个?

  果不其然,虽无惊雷威慑,界碑却笼罩在一片烟雾中,变得朦胧起来。

  老药修眼见得希望落空,竟长哭一声,一头栽倒在雪地里。众人忙去搀扶,灰袍被风势扯成了一张千疮百孔的蛇蜕,才遮住了队首,却又将队尾数人暴露在外。

  最末的是个老妇,拿药篓护着两个孩童,风雪倒灌,小儿大为惊惧,嚎啕间连连咳呛。

  老妇跪在雪地上,慌忙拍哄,小儿却受了惊,哭声越发凄厉。

  “徐婆婆,你当心雪石!”她前头的女修艰难回首道,一把扯下了腰间的药囊,那上头以五色线缀着两枚虎头银铃,金丝捻作胡须,摇荡之下,竟异常清越。

  凡世用以哄小儿安眠的虎僮子,在这绝境之中,凄切至此,却是一众失路之人所不忍听的。

  叮叮当当……

  大雪一落二十年。旧时巷陌,床头屋尾,灯辉尽灭,人迹皆消,谁能长安睡,谁能归故乡?

  “玳瑁,茯苓,别哭了,听,铃铛,抓着虎心铃好睡觉——”

  两个孩子睁大了眼,顾不得满脸皆是眼泪凝成的冰壳,抢着去捉铃铛。

  丁零当啷,丁零当啷……

  争抢之间,一枚银铃挣裂了丝线,骨碌碌滚进了雪地中。

  “铃铛!铃铛去哪儿了?”两个孩子从药篓里挣出半边身子,抢着去摸索,只是雪地上哪有半点儿痕迹?

  那银铃仿佛被无形的气息所裹挟,悄然没入了风雪中。

  界碑却清晰了几分,碑后风雪转柔,化作一道清晰的分界。

  这是……准了?

  真是千金难易,随心所欲至极。

  连哄小孩子睡觉的玩意儿都要,那位谢城主,怕是惶惶不寐久矣!

  单烽虽嘲弄,对谢泓衣的成见,却无形间消解了不少。

  可这念头才刚一浮现,就跟非要做对似的,面前的界碑光华大放,蹦出几行刺目的大字。

  影游禁火令

  凡入此城者,须在此立誓。自甘寒衣寒食,弃一切火引,禁绝向火之心。

  凡举火者,城中人人皆可杀之,必使其葬身雪野,永世不见雪霁日出!

  一笔一画纯以指力写就,笔锋极窄,字字斜出,给人无尽乖僻之感,就差杀到他脸上来了。

  单烽:“……”

  这还不算完,恶咒过后,碑上又钻出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字。

  “炭火不许。烛火不许。烟煤不许。火筒、火石、木燧……凡此三百八十一种不许!

  “火藤、棉花、芦笙……凡易燃者,不许!

  “灰古火不许。白真火不许。碧鬼火不许。紫薇天火不许。少阳真火不许……

  “火云珠不许。赤骨珠不许……赤琉璃弓不许!”

  上头林林总总,列举了近千种引火物的名字,自凡世炭火到仙家法宝,无所不包,起先还有理可寻,再往后竟连衣上赤火纹、身怀真火、性褊激易怒者也一并禁绝,简直是赤裸裸的针对。

  单烽看看自己,又看看碑,牙齿抵着雪凝珠磨了又磨,面无表情地撕下了一角衣领。

  带着刀剑红莲纹的布料,坠在地上。

  要是他没看错。这赤琉璃弓,分明就是刚刚冒出来的!

  真火已熄。不、急、不、怒。能奈我何?!

  他已是心绪不定,商队之中,更蔓延着一片可怖的死寂。

  一众身负雪瘟者,都意识到了最致命的问题。

  ——若此城禁火,他们身上的雪瘟,又当如何拔除?

  眼看着入城在即,普天之下,难道皆是死路么?他们垂死挣扎,又有何用?

  云明嘴唇蠕动,道:“领队,虽有此碑,难道……难道就不能瞒天过海么?等进了城,城主也未必能……”

  “不可,”雷七虽不忍,却只能决然道,“石碑上的,是禁令。”

  禁令一出,便将众人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砸沉了。禁令背后的术法,可不是常人愿意挨一下的。

  可此刻转身离城,大风雪又要到了,瘟种的爆发便在顷刻之间。

  那钉子一般的铁灰色目光又来了,一枚接一枚,钉向雷七的脊骨之中,仿佛无声的诘问,让他一寸沉于一寸,仅抬头便用尽了全身力气。

  ——领队,我们的生路到底何在?

  单烽拍了拍他的肩,道:“怎么没人巡城?”

  一语惊醒梦中人。

  那一队药修,此刻正踉踉跄跄,消失于城门处。门外竟然连搜查验身的卫兵都没有,仿佛一座空城。

  怎么可能?

  “放任雪瘟者来去自如,”单烽道,“要么十分残暴,要么……便有十分的底气。”

  雷七与他对视一眼,在捕捉到其中深意时,目中爆发出强烈的期冀。

  “照禁令上所说,卸下一切引火物——进城!”

  一件件珍奇货物丢了满地。雷七丝毫不含糊,凡是沾了火字的,都忍痛割舍。

  商队中有惜命的,头也不回地往城里赶,却也有人目光闪烁,不住回头。

  单烽落后一步,把薛云从铁云车里掏了出来。打量片刻,眉头深深皱起。

  要看商队散架了,这小子倒成了只烫手山芋。

  薛云目光急闪,道:“你抓我做什么?我有铁云车,自己长了腿。”

  “做梦。你的小还神镜呢?”

  “我又不是领队,哪来的小还神镜!”

  “麻烦,”单烽道,“捆在城门界碑上算了,这样吧,发个鎏火令。城中凶险,你在外头喝会儿西北风,不过分吧?”

  薛云不敢置信道:“大风雪要来了,你让我喝拥关雪?”

  这小子的真火一时半刻还恢复不了。带着麻烦,扔了,又是人命一条,搞不好金多宝又跑来拼命。

  单烽沉着脸,突然抛开他,扭头喝道:“站住!你找死?”

  被他这一喝,商队中的蓝衣弟子大为慌乱,往界碑处疾冲。

  霎时间,他身上便腾起一层黑红雾气,被劲风拉扯成一道急奔的人形,聚散飘忽,仿佛一场魂魄离体的幻觉。

  单烽额前乱发激荡,还维持着伸手的动作,瞳孔中却裂开了一道赤金色的竖线,死死盯住了这一抹雾气。

  他又嗅到了那股味道,腥冷如泥中之蛇。

  砰!

  蓝衣坠地的声音并不如想象中轻盈,反而像是包裹着什么重物。单烽冲上前去,以镜刀挑开,只见衣下赫然是一只石函。

  雷七怒道:“是燧侯石?贪财不要命的东西!”

  单烽一言不发,颊边肌肉突突直跳,咔嚓一声,雪凝珠碎在齿间。

  他只是伸手在刀背上一抹,便沾上了一抹淡淡的黑灰,细看去方知是极深重的乌红,仿佛经年的胭脂末。

  方才所见的黑影并非他物,正是蓝衣弟子化作粉尘的肉身。

  禁火碑上所下的禁令,居然是它!

  血肉泡影……

  这一幕他再熟悉不过,当年同袍灰飞烟灭的情形如在眼前,不知多少次在梦中切齿相见,醒来汗透重衣。

  这么多年了,影子的狠辣丝毫不改。

  这一座禁绝碑,怎么会有血肉泡影术?谢泓衣和影子又是什么关系?

  他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戾气如火海般层涌。顷刻便打定主意,要是进城后找不到影子,便先杀去城主府!

  死到临头还贪财的,还不止蓝衣弟子一个。

  那头雷七厉声斥骂,突然劈手扯出一个,一巴掌把人抽翻在地。

  那年轻弟子惨叫一声,口鼻喷血,正是先前偷盗雪凝珠的年轻弟子,这节骨眼手脚还不干净。

  “拿出来!不要命的东西,你还在藏什么?”

  年轻弟子一把攥紧袖口,梗着脖子道:“不是引火物,是弟子的私物,领队,这你也要查么?”

  他声色虽厉,指头却微微蜷缩着,饿狼般的贪婪里,偏有几分老鼠的鬼祟。

  雷七身心俱疲,正要挥手放他进去,却忽见这小弟子面色红润,颈上血脉贲张,哪里像是刚经历过暴雪?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白术,你到底碰了什么?”

  白术焦躁不已,下意识地将食指伸入口中,用力一吮,眼珠便泛起了一线飘渺的红光。

  单烽看清楚了,他的指腹之上还黏连着一缕猩红的绒毛。

  “火绒?明明已封在阴沉匣里……混账,你敢沾这东西!”

  商队此行的货物,并不全能过得了明路,比如火绒。

  火绒是取幻火花的蕊丝织成的,会让人生出灼热的幻觉,却不会热气外泻,引动雪鬼,原本是雪原客的慰藉。

  直到有人服食了火绒。

  那一瞬间纷至沓来的癫狂幻觉,才真正引发了人心浩劫。数名大能在服食火绒后彻底失控,一场恶斗过后,血积三千里,仙盟中的玄天药宗出手,尽毁天下幻火花,销尽火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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