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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不拘是墙角青苔, 金瓦微黯, 碧玉磨润——谦郡王府, 应该是挺缺银子。

  最起码, 这府里的主人是个挺节俭的人,要不然, 六十五岁大寿,还赶上有子承嗣这般天大喜事, 好好宴会不至于办的这么‘简朴’。

  花园里支起无数大圆桌, 水榭中立了个高台,有几个美艳女人载歌载舞, 琴音和着曲声隐约从水边传来。

  按官职远近六人一桌,桌上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 食如画、酒如泉,瞧着是挺称头, 姚千枝打筷子夹着往嘴里一送……白门楼大厨的手艺。

  十两一桌带外送,她行军急了经常就点这个!!

  堂堂的郡王府,主子爷大寿就吃外来菜,这日子过的也是要完。

  做为旺城提督, 区区五品武职,姚千枝在宴间的排位不前不后,既凑不到谦郡王身边高坐主位,也不至于排到月亮门外头,连歌舞都看不见,正正卡在半当腰,不上不下的。

  她到不尴尬,前后左右桌轮着番儿的打招呼,女将——在北方这地界儿,在少见还是有的,尤其姚千枝声名在外,手底下还有人,像景朗那么傲,那么硬的人终归是少,她开口寒喧,基本没人不给面子,没一会儿的功夫,里外里就都熟了。

  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场面端是其乐融融……最起码,表面是如此。

  不过……

  “嘶?!”推杯换盏间,姚千枝数次下意识回身,沉着脸左右张望。

  “姚提督,你,膈!?这,这是怎地了?”同桌人喝的脸色通红,大着舌头问她。

  姚千枝回身摇头,“没什么。”就是感觉,有人一直在暗中看她。

  会是谁呢?她想着,眼帘半垂,微微皱起眉。

  ——

  一场贵族寿宴,最少会热闹一天一夜,多些的甚至是几天流水席不停,夜半时分三更天,谦郡王府的花园里依然灯火通明。

  喝了整整一天,席间男人们渐渐不胜酒力,放浪形骸起来。

  对此,姚千枝到是不大在意,在现代她连‘现场’都看过,但酒席宴前,几个稀少的女官儿们到受不得了,结伴借口换衣裳离席了。

  临行前,还顺便叫上了姚千枝。

  “到是要多谢诸位解围,平素没见过这个,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有人叫,她就走,姚千枝是个随合的人。

  “无妨,男人都这德行,日后时间长就习惯了。”就有人含笑安慰,这位据说是加庸关的女将,跟谦郡王府某个庶妃沾亲戚。

  事实上,在座一巴掌数的过来的女将——都是加庸关出身,只有那里,才有她们生存的空间。

  跟着女将们离开花园,说说笑笑到了前院,大伙儿笑语告辞,自去休息。丫鬟领路,将姚千引进客房,拎热水备浴桶,伺候着她梳洗一番,姚千枝给了赏银,把丫鬟打发走了。

  “留盏灯,你便自去吧。”她挥挥手。

  “诺。”丫鬟恭敬尊礼,退身离开。

  坐在床头,伴着昏黄灯光,姚千枝散着头发,披了件单衣瞧着茜纱窗前树影摇动。夜风习习,秋虫鸣叫,寂密而安详,透着股子雅静……

  突然,她抬起头,一双闪着星光的眸子紧紧望向门口,“站了半天了,有事进来说吧。”

  这一句话落地,空气刹时凝结,屋外的虫儿仿佛都不叫了,风不摇,纱不动,静的骇人,一丝声响都没有,见此,姚千枝抿唇,抬手轻敲膝头,“在宴会上你就派人盯着我,特意将我引到这偏僻客房,连伺候夜的丫鬟都分排走了,不就是想见我吗?”

  “如今,我开门见山的邀你了,怎地?这是拿上架子了?”她抬头,眸光闪烁望着红漆的雕花门,半晌,约莫有一柱香的功夫,‘吱嗄’一声响,一支纤细白皙的手握住门边,大门由外而开。

  不疾不徐,走进两道人影。

  点金珠翠纹金丝鞋迈进门槛,姚千枝垂眸瞧了一眼,哟,敬郡王府不穷啊?

  “乔氏念莹见过姚提督。”穿金丝鞋那女子开口。她三十多岁的年纪,着一身雅青色无绣纹的锦缎,头发乌鸦鸦盘在顶心,用一根简单的素银钗拢起,整个人看起来雍容而淡雅。

  她身后,跟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嬷嬷,垂首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乔氏?”姚千枝低声,上下打量她,“谦郡王世子妃?!”她道,似是疑问,语气却很著定。

  “正是妾身。”乔氏低语,对着姚千枝盈盈斂身,她道:“未得通报便冒然前来,实是失礼,还请姚提督莫要怪罪。”

  “世子妃大驾光临,实是蓬荜生辉,末将受宠若惊,哪敢怪罪。”姚千枝起身回礼,含笑而立。

  两人彼此互望,一言不发,眼神交汇间,似有暗光闪过。

  空气突然变的紧张,老嬷嬷不安的动了两下,头垂的更低了。

  “姚提督……”最终,还是乔氏没忍住率先开口,“今日妾身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哦?!世子妃身依王府,是何等大事能求得着末将?”姚千枝挑挑眉,不可置否。

  乔氏没回话,抿唇垂眸,侧目瞧了老嬷嬷一眼。

  老嬷嬷心领神会,恭身回转退到门外,‘嗄吱’一声响,门被她关上,屋里就只剩下乔氏和姚千枝两人了。

  “不瞒姚提督,妾身这世子妃当的……”乔氏叹息,苦笑一声。

  乔念莹是燕京贵女,前首辅——宣平候乔赞嫡长孙女,因是二房,其父不承爵,十七岁远嫁泽州,许给了谦郡王世子楚琅。

  楚琅相貌英挺,求亲时看着像个人似的,谁知内里全是糟烂,黄透腔子了,谦郡王府里略微平头正脸的,全都逃不过他的手,外头什么青楼女.妓,红颜知已,小家闺秀,农门娇娃,江湖女子,甚至胡姬洋马,外宅私宠……乔氏掰着指头数不清,算一算,连上门找茬的心都没了。

  实在是撕不过来。

  上当了!!被骗婚了!!嫁进门来不到一个月,乔氏对未来就彻底绝望,然而,嫁都嫁了,离娘家山高路远,在绝望能如何?只能无奈妥协,凑合过了。

  本想着生个儿子,袭了爵位,后半辈子有靠,谁知楚琅许是‘耗损’过甚,生育能力有点问题,就这么百花遍地,竟然一个果子都不结,乔氏忍着恶心跟他熬了十年,什么都没落下。

  而且,不止她,外头‘那些’,全一样结果。

  好不容易,就六年前,她——给楚琅——求遍了药,总算怀了个金娃娃,千护万保生下来——是个女孩儿。爷不疼爹不宠,谦郡王气的甩袖而走,楚琅离府半月未归家,乔氏依然还是爱的不行。

  十月怀胎挣命生下来的,一辈子可能就这一个,她怎么会不喜欢?娇养宝贝着到两岁——不会说话,见天儿就是笑。

  四处的请大夫,求医问药,最后得了结果,这孩子约莫智力有问题。

  简单来说:是个傻子!!

  乔氏真如被晴天劈雷了般,整个人都要疯了,偏偏谦郡王和楚琅不依不饶,商量着要‘病逝’了孩子,最起码也得送走……他们本就是皇家边缘人物,守着个郡王爵位,得蒙皇恩做着州牧,在不敢让家里出个‘天罚’,污皇室威名。

  民间有传:家里有傻孩子都是因长辈作孽,老天爷才会降下‘责罚’。

  那是亲生的孩儿,病逝送走?乔氏哪能舍得,闹的不可开交,就要拼命的时候,楚琅突然出了意外,死在外头‘知已’床上了。

  口吐白沫,当场毙命,毫无疑问的马上风!!

  这真是大丑闻了,传出去谦郡王府不用做人,乔氏拿着这个把柄,又发誓不二嫁给楚琅守节,终于护下了女儿。然而,谦郡王老年失子,眼瞧爵位无人可继,性格越发偏执,竟觉得是孙女克死儿子,万般看不上眼,仇敌也似,连带着对儿媳都横眉冷目。

  乔氏甚至怀疑,若她没这节妇的名头,谦郡王都能把她赶出王府。

  楚琅死后这些年,她带着女儿在谦郡王府活的跟隐形人一样,莫说侧妃庶妃,她们那待遇,连区区妾室通房都比不得,但乔氏并不在乎这些物质,她娘家豪富,当初嫁时十里红妆,嫁妆里随便搬出两箱就够母女俩过活了,可不愿,既不屑跟人争这个。

  “……我本想守着孩子,一辈子就如此了,府里爱如何就如何,反正我不靠他,谁知……”乔氏握着拳,从容不迫的脸上终于露出裂痕,泄出一丝惊忧和恨意,“我的孩儿没了,被拐走了!!”

  “我就这一个,她们都不放过!!就是要生生逼死我。”她咬牙,口中一片咸腥。

  “被拐走了?”姚千枝心里惊讶,面上没显露出来,“被谁?谦郡王便不管?在不喜欢都是他的血脉,千顷地里,就这一根独苗啊?”

  “早不是了,严侧妃怀胎,今儿这么热闹不就是为她吗?”乔氏冷笑,“还没生下来就觉得我女儿碍眼,怎地?怕她招婿袭爵吗?呵呵,还不知怀着个什么就敢惹事,我到要看看,她能生出哪样阿堵物来??”

  这句话带着刻骨的威胁,姚千枝装做没听见,“夫人漏夜私寻,是为了要我帮着找小郡主?”她问,似有意似无意,到没在唤‘世子妃’。

  “不错。”乔氏嘴角微动,仿佛露出个笑意。

  “这天大地阔,小小孩童撒出去,哪里寻得?”姚千枝双手交叠腹前,俯身垂眸看她,

  乔氏便回,“这点还请姚提督放心,小女下落何处,我早便打探清楚了。”

  “计划,行动,路线……严侧妃的丫鬟嬷嬷都被我拿下,连买家我都找到了,本能寻回小女,不必麻烦姚提督,只是……出了意外。”她长叹气,声音满是悲痛,“按严侧妃奶嬷嬷所言,她本是打算直接将小女治死,谁知经手人瞧见小女相貌不错,人傻傻的不知反抗,便私下瞒住,给了人犯子,要将小女远远卖到西边儿,谁知半路途中竟让土匪给劫了……”

  “我就去晚了一步!!经手人被我按下,小女却是找不回来!!”乔氏眼泪终于落下,身子微微颤抖,“我严审了那经手人,打探出劫人的土匪是城外乱贼安浩的手下……那群人都是难民出身,一点规矩都不讲,我实在是怕……”

  若是让本地土匪劫了,哪怕小郡主是个傻的,但见气质肤色不同,许是会四处打听,以做肉票用,但南边来的全是流民,能知道什么?

  小郡主才六岁,傻傻不会说话,连表白身份都不能,万一……乔氏真是怕呀!!

  “前院后宅,女眷争斗我不惧,但这土匪窝,我真是无能为力,求姚提督怜惜,救救我女儿。”乔氏泪流满面,曲膝下拜。

  “夫人不必如此。”姚千枝摆手,眉头微蹙,“就末将而言,剿匪救民乃是天职,但安匪隐在山中,行踪不定,且,末将是旺城官,在泽州府办事终是不便,郡王府内务……小郡主尊贵,郡王爷既没下令,末将着实不好插手啊!”

  谦郡王是泽州牧,他的孙女儿丢了,嫡庶争风,乔氏漏夜前往,明显人家不愿意找,姚千枝随意插手算怎么回子事儿?很容易招人嫌,里外不是人的。

  她满面为难的摇头,很无奈的模样。

  “我知晓姚提督的难处,本不该强求您。”乔氏垂了垂眸,仿佛并不惊讶姚千枝的拒绝,早有准备似的,“王府内宅事物自有我来处理,保证郡王爷不会出说一个不字,事后亦不会找您的麻烦,至于任职……”

  她顿了顿,紧咬牙根,“泽州府总兵之职,不知姚提督是否有兴趣?”

  “总兵?”姚千枝下意识挑挑眉,“夫人是玩笑了吧,总兵乃堂堂正二品的大员,莫说是您,便是谦郡王爷都没有任命的权利。”

  “得万岁爷经内阁下旨才行。”她轻笑,好像根本没信,但微眯的眼眸中流光闪烁,在昏暗的环境下,透着一股子野心勃勃。

  “姚提督,话我能说出来,自然就有信心能做到。总兵位不能正式给你,代理总是行,上封折子递到燕京,呈万岁爷面前,这职位未必不能到你的手里……我不是没背没景的女子,娘家还是有的。”乔氏深深吸了口气,恢复冷静,甩开雍容的贵妇姿态,她神情淡漠的吓人,“救回我的女儿,一切都好说。”

  “哦!?夫人这话说的真大,竟让末将有些不敢信了。”姚千枝一脸似笑非笑。

  “孩子先压在您那儿,代理职位到手,折子递上去,您在把她还我。”乔氏似早有准备,立刻斩钉截铁。

  “为了女儿?您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真是爱女如命,让末将好生羡慕,不过,此事一过,您跟谦郡王爷就是正式撕破了脸,日后该如何相处啊?”姚千枝出言试探着,“您还有小郡主呢?”

  “一个二品总兵没那么不值钱,任您做代理,是救回小女的谢礼。若想要燕京我娘家人使力,砸实这职位,您需在表现些诚意才行。”乔氏紧紧抿唇,看得出有些紧张。

  “诚意?什么诚意?”姚千枝探身低问。

  “我要给小女过继个儿子,以袭谦郡王位。”乔氏断然。

  “给小郡主过继儿子?”姚千枝有些惊讶,“不是您自己吗?”

  “我手有银,身有靠,并不需儿子养老,有没有后无所谓,但我女儿那样子……无法独活世间,我身为她母,带她到世间,就得给她找条活路。”乔氏道,态度坚定,仿佛在对谁保证一样,“她有了儿子,继她身下才能得爵位,自然要恭敬待她,锦玉养她……那日后,我便是死了,都能闭上眼。”

  姚千枝默默听她言,好半晌才道:“夫人,恕我直言,若是您以楚世子承嗣的名义过继,这嫡子嫡孙承继爵位,到还有可为,但要非经小郡主一路,恐怕……”

  “不说朝廷宗室如何反应,单就谦郡王这一关恐怕都过不去,就像您说的,严侧妃还怀着胎,说不得就是个男孩儿呢?”

  “府内事自有我来解决,朝廷宗室我亦有办法,我只要你在我需要的时候站出来,摆明车马支持我就可以了。”乔氏断然,满面严肃紧紧盯着姚千枝,一字一顿的问她,“不知姚提督意下如何?”

  “先找到小郡主吧,总得她在……要不然,一切都是妄谈。”姚千枝摸了摸下巴,随口答。

  意思很明显:她答应了。

  乔氏眉眼不动,胸口却深深起伏,拳握的死紧,“那就多谢姚提督,我等您的消息。”她道,见姚千枝含笑点头后,在没说什么,转身开门,“走吧。”她对守门的老嬷嬷的吩咐。

  “诺。”老嬷嬷恭声,抬手扶她。

  主仆两人如来时般,无声无息的离开,姚千枝看着乔氏的背影穿过月亮门,脚步依然不急不缓,腰背挺直如青松般。

  “哈,哈哈哈,这些‘三从四德,女戒女训’的内宅女人啊,真该让那些士大夫们看看……”好半晌,她突然抚掌,摇头大笑,“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这位话里话外透出的深意,真是越琢磨越觉得有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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