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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


  灯光昏暗,石板冷硬,一眼望去乏味得紧。

  谢尧只站在门口没有进去,静羽站在檐下,垂着眼眸,但脖颈和背挺得很直。

  “连你都变了。”谢尧开口。

第59章

  静羽抬眼看向他, 眨了眨眼,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敢直视孤了。”

  静羽忙垂下眼。

  谢尧笑了一声,不是阴冷的笑, 静羽紧绷的神思放松下来。

  “孤的事,你告诉了她多少?”谢尧问。

  “奴婢没有说过。”

  “为何她会觉孤受过不公的待遇?”

  静羽默了片刻道:“夫人冰雪聪明,应是在茶楼听说书那回记住了内容, 后来猜到了主子的身份,才联想到的主子年少时的经历。”

  谢尧在思索,没有说话。

  静羽:“夫人曾经问过奴婢, 奴婢回的不知道。之后夫人问奴婢主子的父母是否康健,奴婢只说二爷病故了,没有提到大夫人, 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二爷。大夫人。”谢尧重复这五个字,“在国公府时, 你竟是自甘为奴为婢?”

  静羽身前的手指攥紧, 下意识想垂首,但定住了,缓缓直起来。

  “早该如此了。”谢尧轻笑一声, 慢声道,“孤本想留你到玉梨封后。”

  静羽大骇, 见他神情阴沉,浑身都没了力气, 她曾经有过不想活了的时刻, 但现在此时此刻, 是她最想好好活下去的时候。

  静羽跪地,伏身叩首,“求主子开恩, 饶恕奴婢一命。”

  “说说错在哪了,如何饶恕?”

  “奴婢不该让夫人与外男接触,更不该放任夫人于店铺里待客,也不该仗着夫人的信任,躲避主子的传召,往后奴婢定以主子的令为准则,绝不违背半分。”

  “即便违逆她?”

  他的声音带着淡漠杀意,静羽觉他杀心已定,说什么都是徒劳,低声道:“奴婢只会保护夫人,不会违逆夫人。”

  “不错。孤可允你选个死法。”

  静羽浑身颤抖不止,哽咽道:“最快的,即可。”

  “也可选个时间。”

  静羽默默流泪,“待奴婢与夫人道别,让她以为我,只是回家,或是嫁人。”

  谢尧:“不必如此着急。五十年后,如何?”

  静羽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见他面带问询,像是认真的。

  方才像是真的走了一遭死前的路,静羽劫后余生,眼泪仍旧不止,但却是激动难抑,平复片刻才叩首道:“谢主子饶命。”

  谢尧看了她一会儿,让她起身。

  静羽擦净眼泪,再次谢恩才起来。

  谢尧瞧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抬步走了。

  静羽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消失,终于大大呼口气,再也不用担心随时丢命了,也可以继续跟着玉梨,过能挺直脊背的人生。

  静羽眼含热泪,却是笑了出来。

  

  谢尧出了谢府,上了马,调转马头,去了庆国公府。

  因府里的家主病故,府中缟素未除,白幡飘荡,灯光幽微,除了暗卫没有人走动,比之先前更加诡气森森。

  谢尧直奔谢春岚所在的熙兰苑。

  已经过了人定时分,谢春岚被强行提出来,随意裹了素衣,丢在圈椅里。

  房中点了数盏灯,将谢春岚的面容照得清晰,谢尧在她对面坐下,松鹤在旁,倒了一杯茶在案上。

  谢春岚脸色微白,是久不见光的缘故,她梳着简单的发髻,一边顺滑,一边微乱,有几根发丝垂下,落在脸侧。

  她抬起左手,慢条斯理理了理鬓发,将发丝绾到耳后,从见到谢尧那刻起,脸上始终维持着矜贵笑意。

  她笑道:“四哥今日来,是想剁手还是跺脚?”

  谢尧抿了口茶,觑着她,“今日孤是想给七妹讲个故事。”

  听得他唤七妹,谢春岚笑容深了些,“四哥想说什么,我都愿意听。”

  谢尧看着她,面色平淡,看不出丝毫情绪,开口嗓音有着恰到好处的叙述感。

  “二十三年前,有个孩子出生在安仁坊一处民宅里,孩子长到三岁,他的母亲请了先生教他认字读书,孩子学得很快,不到半年学完千字文,先生夸他为神童,孩子的母亲不以为意,只让他在他的父亲来时背诗给他听……”

  “……他背了长长的赋文,刻意露出被母亲虐待的青紫,他的父亲看见了,眨了下眼,让他别背了,然后揽着她进了屋。白日里,传来陌生的笑,他那时不懂那些笑意,只学会了一件事,讨好和示弱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后来,别的女人死的死,跑的跑,只剩下他们母子,和几个孩子。他八岁时,院里来了个马夫。”

  “一天,孩子在假山后碰见他们抱在一起,喘息声大得仿佛牲畜媾和,他站着没动,直到他们出来看见了他……”

  谢春岚早已知晓他说的是谁,一开始还维持着笑意,渐渐显露出鄙夷,原来他的生母比她想象的还下贱。

  谢尧看着她,她将背挺得更直,显露出世家贵女的傲然。

  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

  “那之后,马夫常在无人处打他,他反抗过,但那时太小,打不过。”

  一旁松鹤持剑的手忽然紧了,拇指掐着剑鞘,抠得指尖泛白。

  那些阴森压抑的场景忽然一个个窜出来,听着身旁人的不紧不慢,平淡如水的叙述,他仿佛再次身临其境。

  “有一次他的母亲碰见了,只说别打死了,也别打脸,让那人看见问起不好说。马夫变本加厉。在他试图告诉他父亲那晚,他们两个联手虐待他,但算计着他父亲的钱财,没把他杀死。”

  他的呼吸始终平稳,好似没有波动。

  松鹤只比谢尧小一岁,他记得所有的事,那些场面,他常在一旁看着,偶尔被波及也被打过,如今只是闪过一些画面都觉呼吸不畅。

  那是一个冬日,谢二爷提着钱袋和一些点心来了,他们几个孩子聚在一处分食点心,松鹤常跟着谢尧,唤他哥哥,那是他早死的娘在世时教的。

  那时哥哥站在大娘房门口,里头的人出来后,他走到谢二爷面前,想说什么话,大娘出来了,缠着谢二爷,谢二爷急着走,把人扒下去急匆匆走了。

  没过一会儿,马夫来了,掐着哥哥的脖子,哥哥脸色发紫,他想去帮忙,被一脚踢开撞到了墙上,动也动不了。

  大娘在一旁看了好久才过来,说,“够了,吓吓他就行了,阿尧,以后还跟不跟你爹说了?”

  哥哥没有说话,爬起来,看着那两人,眼中的光却狠似幼狼。

  他不屈服,不吭声。

  马夫打了他一巴掌,马夫强壮如山,手比八岁孩子的脸大一倍,他被打趴在地立不起来。

  大娘又问,他咬着牙不说一个字。

  大娘提了火盆旁的火钳,扎向他的后腰,“还说不说了?”

  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逼问,让人胆寒。

  皮肉被烧穿的味道蔓延开来,马夫握着大娘的手,加了一把力,听得哥哥牙齿相磨的声音,但他就是不说话。

  大娘推开马夫,用火钳鞭打他,气得急了,把火盆倒在了他身上。

  他的衣服燃了起来,发丝燃烧的味道充斥屋子。

  比他小的孩子们大哭出声,此起彼伏,两人终于是怕了。

  一盆水浇灭了哥哥身上的火,马夫把他丢到屋外,他再去看他时,他正往柴房爬去,他几乎快冻僵了,身上衣衫破了,脸上也是烧伤。

  后来他活下来了,不再与他们对抗,但马夫和大娘仍不时警告他,反复蹂躏他腰后的伤,让他记住教训。

  那时他们一个八岁,一个七岁,那样的画面,松鹤光是回想起来就窒息。

  “他发奋读书,想改变境况,但他太小了,十岁时阅遍了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才明白读书没什么用。没有人在乎他是否满腹经纶。但书中所学教会了他如何把一个人了无痕迹抹去。”

  “他选了个雨夜,趁马夫醉酒,他用柴刀扎穿马夫的胸口,马夫挣扎,他转了转刀口,拔出来,血流了很多,连着扎了三次,马夫最终没多挣扎就死了。他走入雨里,雨水冲刷掉血水,没有留下痕迹。他也学会了如何彻底解决麻烦。”

  谢尧停了停,喝了口茶。

  谢春岚的神色不变,仍旧是矜贵笑着,略带居高临下的鄙夷,虽然她比谢尧矮得多。

  谢尧只是淡淡看着她,接着说下去,“马夫的死让他的母亲畏惧,再不敢虐待他。过了两年,一日他的父亲照常提着点心来了,他的母亲照常先尝了一块。他向来不吃甜食,他的父亲说了几句话,催他吃。他闭紧嘴,眼看他的母亲口吐鲜血,没多久就断了气。”

  “他的父亲想动手掐死他,他用备好的刀刺伤他,离开了那处宅院,从了军。”

  他的叙述中,只是简单平直,仿佛对当时的情景没有丝毫感触。

  松鹤却记得所有的细节,那天,两个嘴馋些的弟弟也被毒死,他差点想吃,是他打开了他的手,点心滚落在地,大娘的鲜血也喷薄在地。

  十岁的他已经深沉自如,刺伤他们的父亲时眼也不眨,留他一命时也考量到了数年后的局面。

  接着他对他说,“杀一人为罪,杀百人为将,杀万人为王侯。”

  他要走了,他害怕至极,选择了跟着他,一跟就是十二年。

  松鹤心潮澎湃,谢尧却一笔带过军中经历,“八年后,再次见到他的父亲,后来的事,你都知晓了。”

  谢春岚淡笑,“自然。没想到四哥童年如此凄惨,倒真让妹妹有几分心疼,何不早些告诉我,我定加倍对你好,也免了之后的误会。”

  谢尧轻勾唇角,“是么。”

  见他笑起来,谢春岚脸色终于变了。

  五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是二叔家凭空冒出来的养在外头的嫡子,是满京城贵女议论不止的少年将军。

  见到他那日,曾被他的俊美所惊艳,如此拔尖又俊美的少年,是二叔家的,她觉遗憾但很快从父亲那里知晓,他是二叔在外养的外室所生,她终于恍然大悟。

  面前的人入府两年,她从未见他笑过,对着任何人都摆着一张冷戾的脸,最柔和时也是面无表情。

  看着他的冰冷,她心知他一定是个阴暗乏味,夜深时心中空虚只有杀戮的人。

  他恐怕不知关爱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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