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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十里长街, 季朝举国上下同哀。

  晏呈一袭白衣,那双薄凉的眸子里的情绪莫辩。

  似哀愁, 又似在替圣上的解脱感到开心。

  皇帝的丧礼很隆重, 三日的举国同哀,直到棺木入了皇陵后,当晚, 晏呈才乘上了马车,走到了郊外一处世外桃源, 走进了一处静谧的林子里, 里面赫然是三座坟墓。

  一座坟墓上, 写了顾青寰,许申明。

  另一座坟墓上,写了晏须还有林沁弯。

  还有一个坟墓上, 写了许芊芊和晏呈的名字。

  晏呈将带来的梨花糕放在了许芊芊的墓碑前。

  晏须是今天入葬的, 那块墓碑后的土壤被翻新过,他收回视线,又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坐在了许芊芊的墓碑旁,靠着她的墓碑,轻声道:“你们倒是团圆了,留我一个人在这。”

  晏呈一袭素白色的长袍, 修长的指尖攥住了坟前一颗新长出来的草,那株新草被带出了土, 他喉结滚动, 自从许芊芊离开后,他变了另一个样子, 众人听见晏呈, 都要抖上一抖, 而就是这么令人闻风丧胆的太子爷,在这深夜里哭的像个孩子。

  他捧了一块土,放进了手心,靠在许芊芊的墓碑上。

  低声呢喃道:“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再来看看我?”

  明知道不会有回应,但是他却还是一直往下说,“我本想早些去陪你的,但是一想到父皇,我便觉得不忍。”晏呈知道失去一个人的痛苦,母妃的离开让圣上一夜白了鬓角,他也不能再让他老来丧子。

  看着圣上日渐老去,直到他离开的时候,晏呈才发现,自己行尸走肉的日子,终于画上了句号。

  不是说他没孝心。

  而是他也受够了这个世界,许芊芊不在的日子里,他每日回到岁阖殿,都是过着宛如傀儡般的日子。

  而今,他终于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在心底做一个了断。

  晏呈摸了摸许芊芊的墓碑,就像幼时揉许芊芊的头发那般亲昵,低声道:“等我忙完这一阵子,我就去陪你。”

  天色慢慢的变化交织,从日暮到白昼,再从白昼到深夜,变换了好些个时日后。

  晏呈的身影坐在岁阖殿,看着许芊芊的画像,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岁。

  终于在某一刻停止。

  那自许芊芊离去后便白了的鬓角,如今已经随着时日,慢慢的变化。

  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一头乌发早已变成花白。晏呈年轻的脸庞也多了几分沧桑。

  昔日矫健昂然的身影,也随着对爱妻的思念,被渐渐压垮。

  他一袭明黄色的龙袍,杵着拐杖,慢慢的从东宫的岁阖殿走出,走到了皇宫的另一处庭院,那里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子正在朗朗开声,读着书,而男子的身边,赫然是已经成为了将军的顾帆远。

  顾帆远见了晏呈,上前毕恭毕敬的行礼,道:“参见皇上。”

  晏呈咳了咳,那指尖已经使不上任何的力道,却还是说道:“朕来瞧瞧太子的功课,看看他有没有偷懒。”

  一直认真看书的十三四岁的男子听见这话,笑嘻嘻的道:“父皇,儿臣可没有偷懒,你就放心吧。”

  晏呈咳了咳,低声道好。

  顾帆远见状,站出来,温声道:“皇上放心吧,殿下很听话,近日来的课业也都按时完成,太傅都说了,殿下很聪慧。”

  晏呈拄着拐杖的手,像是患了病似的一直抖,而后他道:“帆远,陪我走走。”

  顾帆远应是猜到了晏呈有话想说,便随着晏呈一道,离开了殿外。

  历代的季朝皇宫哪一年不是嫔妃嬉笑,热闹无比,但唯独到了晏呈这里,后宫空荡荡的没有一人。

  唯独一个被追封为元惜皇后的许芊芊。

  顾帆远长呼一声,而后道:“皇上,殿下虽说是王爷的遗孤,但骨子里还是和他的父亲差别很大,至少他的心,是向着皇上的,这一点,皇上倒是没看错人。”

  晏呈深深的呼吸了几口,而后才道:“若不是先皇后,朕的皇兄也不是一个叛贼,他骨子里和先皇很像,是个重感情的人,若不然,又怎么会在先皇离开的那年,故意死在朕的刀枪下,让朕照顾好他的儿子。”

  晏呈的皇兄,也就是皇后的儿子,名唤晏州。

  他从晏呈幼时,便被封为了亲王,离开了京都,去了藩地,若不是皇后以死相逼,又怎么会逼得晏州压抑无奈,假意举兵谋反,实则是将遗孤托给了晏呈。

  晏呈将遗孤收到自己的膝下,给他取名晏怀悯。

  怀惜,怜悯。

  是将来要做帝王的,所以晏呈希望他有一颗怜悯苍生的心,怀忆、珍惜。

  顾帆远垂眸,看着晏呈那愈发不便利的腿脚,心口一涩,轻声道:“皇上,我怎么瞧着,你的身子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可寻了太医瞧瞧?”

  晏呈身影一顿,那双眸子里溢出了一丝笑,那曾经觉得最可怕的毒,如今对他来说,倒是一种解脱。

  他摇摇头,不答,但却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与许舟好好教教怀悯。”

  许舟,乃是已故的元惜皇后的二哥。

  顾帆远总觉得晏呈的话里有话,看着他的背影渐渐离去,化成一个点时,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一次竟然是最后一次见面。

  ......

  晏呈回到了东宫的岁阖殿。

  苏维弓着腰,走了进来,低声道:“皇上,该吃药了。”

  晏呈看着那桌案上的黑乎乎的药时,眉头微微蹙起,道:“不喝了,喝了那么多年,也没见好。”

  苏维一听,心里不怎么得劲儿,知道晏呈这是彻底的放弃了,跪在地上道:“皇上,你就喝了吧,这不管怎么说,都是能保命的啊,你若是不喝,出了什么事情,你让...你让老奴怎么活?你让天下苍生,还有太子如何能受得了?”

  晏呈今日不知怎么了,往日也曾不喝药,但是听见苏维的劝导,听见天下苍生后,都会闭着眼喝下这碗续命的汤药,可今儿,他非但没有喝,甚至还不耐道:“朕为了天下苍生已经放弃了好多,今日,朕要成全自己。”

  他说完,那双视线看向了墙上挂着的许芊芊的画像。

  画像里的人,身披皇后的衣裳,头戴金灿灿的凤冠。

  这是晏呈凭着记忆里的模样,画出来的许芊芊。他看着几眼画像后,长叹了一口气,杵着拐杖又站起身来了。颤颤巍巍的走到了岁阖殿的后厨里。许芊芊生前做糕点的地方。

  他到了后厨后,将拐杖放置一旁,而后挪着已经不能动弹的一条腿,熟练的打了一个鸡蛋,又在滚烫的锅炉中,放下了一把面,苏维在旁边目睹了一切,心下恍然大悟。

  难怪今日晏呈这么奇怪。

  原来是许芊芊的生辰。

  苏维看着那碗面,忍着鼻子的酸涩,低声道:“皇上,皇后知道了定然会很开心,每年都能吃到皇上亲手下的长寿面,来世,定然长命百岁,福寿安康,日子过的无忧无虑。”

  晏呈拿着筷子的手一顿,而后,道:“苏维...”

  苏维应道。

  晏呈道:“真有来世吗?你说若是有来世,她还会否愿意见朕?”

  苏维张了张口,须臾后,还是说了心底话,“皇上,你的心意,皇后在天有灵会知道的,若有来世,皇后娘娘定然会和你双宿双飞,若有来世,皇上就不会中毒,也不会故意冷落皇后,皇后娘娘会知道、会明白您的处境。”

  那些说不出口的话,皇后都会知道的。

  她会知道,晏呈在大婚后的第二日得知自己中毒后,那份绝望和嘶吼,日日濒临崩溃的边沿。

  她会知道,他想让她好好的,想让她对他失望,让她离开。

  她会知道,他不想让她体会失去爱人的痛苦。

  她会知道,那些无能为力的夜里,他曾多少次煎熬,有多少次想要袒露心声,可话到了嘴边,却又成了无尽的叹息。

  他宁愿她恨他。

  也不愿她替他担忧、害怕。

  比起死亡的恐惧,毒的侵蚀,他更害怕看见她眼底的难受、心疼和哀愁。

  尽管知道没有前世,人死就一辈子,但苏维的话,让晏呈很是开心,连说了几句那就好那就好后,他不但给许芊芊下了一碗面,还给自己下了一碗。

  长寿面上,煎了一个蛋,还有几根葱。

  他端着面,坐在殿内,安安静静的吃完了。

  须臾后,他就一直这样坐着,在岁阖殿坐了好久。

  天边金灿灿的日头也变成了暖黄的霞光。

  在日暮时分时,那日头晒到了他的衣摆最下方,仅剩一丝光亮时,他命苏维拿出了圣旨。

  然后用着颤抖的手,写下了今生最后的一道圣旨,将它放好后,他看着苏维,咳了咳,仅仅一句话,却用了好几息的功夫,道:“替朕更衣,朕要出去一趟。”

  伺候晏呈那么多年,苏维多少猜到了晏呈要干什么,他闭着眼,两行泪掉下来。想劝,但是又劝不了,毕竟正是因为了解,所以才知道,晏呈这几年来有多难熬。

  身重剧毒是一回事。

  但更重的是心病。

  他哭着,转身替晏呈拿了一件白色的华服,然后颤着嗓音道,“皇上,这是你当太子的时候穿的,皇后娘娘还说过,您穿这件好看,今夜,就...”苏维哭着,道:“今夜就穿这件去见皇后娘娘吧,她许是...也很想念您。”

  晏呈笑了,伸出手让苏维替他更衣,然后轻轻的说,“朕走了,你要好好的伺候新帝,若是不想伺候了,朕已经给你在京都安置了宅子,算是这些年来对你的补给,日后你要怎么样,都无人再管你了。”

  苏维哭的牙齿都在打颤,他紧咬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日暮时分。

  晏呈来到了许芊芊的坟墓前,身边是先皇和母妃、许父和许母的坟墓。

  此刻霞光洒落一片,他将提着来的食盒放下,而后从食盒里拿出了一碗面,放在了许芊芊的坟前,咳了咳,虚弱无力的道:

  ——“我来了,生辰快乐,绵绵。”

  他眼底里有暗沉已久的光。

  那碗面放在坟前,他坐在她的身边,一阵柔风吹来,他感觉她坐在他的身边轻轻的用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笑着闭上了眼。

  这一瞬,是他后半生,最大的幸福。

  他什么话都没说。

  可那笑容,却说完了心中的话。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终于要去寻他的心上人了。

  -

  在他彻底的离去之前,一阵风温柔的吹过,他的思绪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天地万物,瞬息万变,他眼前一片白雾,经久散去后,倏地,回到了那一天——

  耳边是唢呐声,他坐在马上,一身红衣肆意潇洒,那张素来冷漠的脸上,细看之下,眼底里有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当看见身穿凤冠霞披的许芊芊出来的那一刻。

  他的心狠狠的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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