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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想也知道接下来肯定没有好话可以听,薛雍阳于是摆出聊兴散去的神色,闭起眼假寐。

  但是这堵不了薛时依的嘴。

  “等到了寺里你也别求功名了,不如好好求求姻缘。我记得前世直到我回京时, 你都还未成家。”

  哦,未娶妻。

  得了,他还以为什么呢——

  薛雍阳猛地睁开眼。

  “你前世回京?那时我已三十有一,还未成家?!”

  “对啊,”薛时依歪了歪头,“没有成家,还不近女色,娘亲和爹爹竟也由着你。”

  “你没问过我原因?”

  “我忘了。”

  “……”

  正值壮年,却迟迟不成家立业,甚至连爹娘也不着急。

  薛雍阳不说话了,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很坏的猜测。

  车轮碾过斑驳树影与片片蝉声,最后停在华岩寺前。

  在这个秋风渐起的时节来寺中烧香拜佛已相习为风,薛时依掀开帘子,只见寺前停着不少宝马香车,各府的贵人衣着华美,香风盈袖,同熟识的人轻声细语地闲聊着。

  华岩寺也算世家间联络情谊的好去处了,不出意料,此刻正有人被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

  陈若遥长身玉立,游刃有余地应答着各家夫人。日辉落下处,她蛾眉螓首,颈项修长,般般入画,娴雅如静水照花。

  陈氏多出冰雪美人,她是此话很好的写照。她随母姓,眉目也肖似母亲,一颦一笑都优雅。

  又一辆高大华贵的马车驶来,里头很快下来两人,是容貌相似的一男一女,衣着皆以藏青为主色调,衣襟缀有暗金刺绣,深沉素雅。

  他们看着年纪不轻,眼角也生了细纹,但气度不减,与周遭人相衬出泾渭分明的贵气。

  “母亲,”陈若遥欠身行礼,顿了顿,继续开口,“舅舅。”

  陈国舅朗笑一声,眉宇温雅,拍了拍她的肩,“两月未见,我家遥儿出落得更标致了。”

  他两月前在京外办事,陈母也跟着一道离了京。这并不奇怪,陈氏兄妹感情甚笃,是京中人皆知的佳话。几年前安国公急病逝世后,陈母哀伤度日,食不下咽,陈国舅心疼妹妹,便将她接回自己身边养着。

  陈国舅也曾有妻室,但天有不测风云,成婚后仅两年便意外跌落山崖殒命,他心怀愧疚,守身未再娶。

  世事多无常,人如轻尘栖弱草。陈家兄妹命运如出一辙,你成家后我出阁,蹉跎数年后两鬓发白,悲秋历过,最终又如少年时那般相依相伴。

  “此行途径冀州,那儿盛产赤玉。知晓你喜爱玉石,你舅舅还特意命人给你选了一串。”

  陈母含笑,轻抬右手。身后侍女会意,从袖中取出一个檀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串水色极好的玛瑙,珠珠润丰,如凝晚霞,一看便知所值不菲。

  陈国舅亲手把赤玉手串给陈若遥戴上,玛瑙显得她手腕更加皓白,“还不错。”

  他无子嗣,将妹妹的孩子视若己出。

  “玉佑平安,国舅真是苦心一片。”

  “要我说外甥女也肖舅,两人眉眼气韵都像极了。”

  众人恭维迎合着,仅仅围着一串玉珠也滔滔不绝出许多典故雅事,笑语驱走了繁枝间的鸟雀。日光挪移,树影游走到陈若遥身上时,她眼底是一片淡漠。

  脱凡的寺庙前涌动着世俗的红尘,佛眼低垂,亲见众生行于世的千般姿态。

  薛时依无意瞥见她眉目间那抹稍纵即逝的冷然时,微怔一瞬,又立马若无其事地收敛了神色。

  对了,她想起前世一桩闲谈。

  *

  入寺后用过素斋,薛夫人和薛雍阳就先去歇下了。这些年来薛家为华岩寺添了不少香钱,寺里也专门为他们备有可居的寮房,坐落在最深处,清幽僻静,也不会被香客打搅。

  薛时依去了往生堂。

  她抱着一盒糕点去的。那是天香楼最昂贵的镇楼之宝,时人唤作软黄金。

  续供往生莲位是她每年来华岩寺都会做的事。即使后来出了京,也在其他寺中继续供。

  只是此刻,往生堂还有其他人。

  薛时依看清满堂灯烛前的人时,心里划过一句。

  又遇见了。

  往生堂里满是寂然的檀香,烈日的嚣嚣光焰从高高的雕花窗和朱红的门前落进去,与缭绕的烟雾混在一起,笼着由高到低排列得整整齐齐而安静无比的千百往生莲位。

  莲位重重叠叠,远远望去,似菩萨慈悲地一垂首。

  寺中的僧人敲钟了,钟声递荡,空中尘埃漂浮不定。

  陈若遥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着眼。她头微垂,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眼睫颤动着,落了满面清泪,如蒙珠帘面纱,脆弱虔诚,好似神女。

  她身旁四散着燕红润泽的玛瑙珠,落英般零落一地。

  正是方才陈国舅为她带上的那串。

  薛时依直觉现在并不是一个出现的好时机,她抱着食盒,思忖一瞬,藏进了到堂前葱郁的林中。

  等到里面的人起身,出了往生堂,走远得看不见人影,她才拨开眼前翠叶钻了出来。

  往生堂里的玛瑙珠消失不见了,薛时依若有所思地掀起供桌桌布,果然在阴影里见到它们。

  不知道主人怀着如何心情将这堆珠子扫进这布满尘埃的角落。

  盯了它们片刻,薛时依放下桌布,决定等回府后再跟薛雍阳好好说说陈家的事。

  她打开食盒,小心地取出里面的糕点,放进空着的瓷盘。

  往生堂又静下来,檀香里混了一丝丝甜。薛时依跪在蒲团上,默念良久才起身。再睁眼时,眸里含了一层浅浅的水光。

  她一抬头,看见薛爹已站在往生堂门口等她。他等了有一会儿了,暮云合璧,西坠的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爹。”薛时依跑过去抱住她爹,些微哽咽。

  “我有些想他了。”

  薛相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发顶,长叹。

  “爹也是。”

  千百莲位中,有一座是他亲手所书,落笔时曾泪盈衣襟。祈佛光接引义子罗子忆,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往生堂香烛旺盛,油灯昼夜不熄,灯油如泪,将思念寄阴阳。

  *

  陈若遥回到寮房时,在门前听见里头传来很轻的响动。她推门进去,一眼看见周行之坐在木窗前与自己对弈,落子声如檐角的残雨。

  “我记得你在华岩寺里有自己的寮房。”

  贵女面色平静,下了逐客令。

  她现在心情不算好,在回来的路上,她偶然撞见兄长和嫂嫂相争。

  作为妹妹,她不欲掺和这种家常,只是正要避开时却听见嫂嫂哭着问兄长,为何明明是一母同胞,他却远不如自己受宠。国舅带礼回京,却独独没有他的份。

  嫂嫂替兄长委屈,委屈他没随母姓,阿爹又早逝,如今在陈家说不上话,仕途也平平。

  她站在两人看不见的廊下,默然许久,不知道该为谁难过。

  周行之不为所动,没有离开的意思,“你从往生堂回来的?”

  陈若遥冷冷觑他一眼,最后在棋盘另一方落座,执子,“是。”

  她坐下那一刻,周行之嗅到一丝极淡的幽香。不是陈若遥惯用的香露气味,而是那日追灯节上被他遗失的香。

  周行之微叹。

  “又是这种香味。”

  陈若遥不明所以,只见他落下一子后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去,头也不回。

  莫名其妙。

  她心里责备一句,独自坐在棋盘前,不再理会。

  佛门香火不断,寺顶金光耀目,庙中有千重门扇,以深绿琉璃作瓦,日光移来时熠熠生辉,佛塔高耸,自须弥座往上,白石塔身每一幅佛像都庄严肃穆。

  几年前,镇国长公主爱子心切,捐千金翻修华岩寺为子积福。此后年年,布施不断。

  明明暗暗的光影落在周行之身上,他穿过重重雕花木门,步履不停。旁经过客有看清他面容的,立马慌乱行礼,他无动于衷,眼神半点都不曾停留。

  这些年,他来过华岩寺数回,却从不知道在这里祈福的作用。这座宝寺留给他最深的印象,是在疆场上所向披靡的双亲俯首跪拜时眼里含的泪。

  为了治他的病,长公主府求遍了天下的名医隐士,寻来无数的灵丹妙药或者偏方歪道,可都无一能用。求无可求,终向神佛俯首。

  旁经观音殿时,周行之停了一瞬。

  大殿青金华盖之下,莲座之上,观音菩萨笼在半明半暗里,香烛燃燃,慈眉善目上落着浓淡不同的阴影,半阖眼,似乎正怜悯地俯视他。

  周行之抿唇,眉目冷然。

  忽地,前头传来一阵佩玉作鸣。长廊拐角走出个鬓云肤雪的少女,她走得又稳又快,腰间白玉禁步声响均匀有节。天际间余晖尚存,她又背光而来,浑身都被渡上一层毛茸茸的浅金,更显玉润金清。

  渐暗的天光与冷冷烛光间,薛时依看清了观音殿前立着的人。

  她现在已很熟悉京中贵人,一眼便认出这位是长公主府上那位鲜少露面的公子。

  爹娘和哥哥还在寮房等她。

  薛时依于是微笑着见了礼,并未寒暄,不做停留地带着侍女离开。

  扑面的幽香弥漫在周行之身边,他喉结滚动一下,浓长的鸦睫轻扇。罕见地,郎君眼神温和颔首回礼,让出道路。

  但人走过那一霎,他袖中却寒光一闪,冷刃悄无声息地削下贵女一缕青丝。

  找到了。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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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2025.09.15)352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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