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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正是!你小子,什么时候回国的?也不知会我一声。”

  “我回来都好几年了,那会儿听我们家人说,你让上调北京总政了。”

  “嗨,谣传!没那造化!我也就陪我们老主任去京城开了几天会。”

  “您这腿怎么了?”

  “早锻炼的时候摔的。”

  “哪儿摔的?”

  “故都遗址公园。”

  “我也常上那一带晨跑,怎么没见过你?”

  “你小子一准儿还是天不亮就起来跑步的主儿,比我还早!好家伙,这么多年,还天天三千米呢?”

  “嗨!我六岁就跟着我们老头在操场上跑圈儿,寒冬酷暑概无例外。这么多年,早习惯成自然了!”

  “好么,你小子,也套上这身绿皮了!害我差点认不出来!”

  “小张老师还是玉树临风,风采不减当年啊!很会保养嘛!”马主任很哥们儿地拍拍晓芙爸的胳膊。

  “嗨!小张可担不起,早升格为老张了。这儿才是正牌小张!我姑娘,晓芙。”晓芙爸说着把一旁看得愣怔的女儿介绍给了马主任。

  又扭脸向女儿介绍:“这是你马叔,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比小蚂蚁还厉害!他那时候出国可不像现在这么容易!快叫人!叫叔叔!”

  没想到一向对他唯唯诺诺的女儿居然瞪了他一眼,死活不开金口。

  晓芙爸光顾着重逢之喜了,也没管这些,冲马主任笑道:“你小子后来是不是又长高了?我记着我齐你眉毛啊!”

  “没。应该是您萎缩了!”

  俩人正互相调侃的时候,晓芙在一旁解释:“爸,马主任就是外婆的主治医生!”

  晓芙爸笑叹:“是吗?哎呀,世界真小!当年你谁的话都不听,尽听我的;现在我这老岳母也是谁的话都不信,只信你的!”

  外婆已经和女婿絮叨过这位长着四条腿的现代扁鹊了。

  俩人没聊多久,马主任便因为要赶开一个术前准备会先行离开,临走时,他和晓芙爸说:

  “号码留一下,哪天我去拜访您!”他边说边在口袋里摸索着,“我手机落办公室了。”

  “这样,那个谁,”他盯着晓芙看了半天愣没想出她的名字,便自作主张地叫她,“小小张,得空儿把你爸的电话号码给我一下。”

  晓芙点点头,面上没怎么样,心里早一惊一乍开了:他居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儿?!嘿!可他叫她“小小张”!

  “小张老师,那咱改日聊!”马主任又对晓芙爸说。

  “你忙!你去忙!”晓芙爸也忙说。

  看着马主任匆忙离开的背影,晓芙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爸,爸给她讲了个故事。

  当年,研究生读到第二年,正在为毕业后的去向烦恼不堪,在省城无权无势无靠山的晓芙爸被导师引荐去给一个重理轻文,偏科严重的高二学生补习语文和政治。导师只含糊其辞地说是一个朋友的孩子。晓芙爸年轻脸嫩,也不好意思多问。

  第一节课前,一辆军用吉普一直开到晓芙爸学校宿舍的楼下,在一众人的注目礼之下,把晓芙爸接上,一路开到了他后来任职的这所信息工程大学的家属区的一幢质朴的二层苏式小洋楼前。

  一个气质优雅,穿着军装的中年妇人热情地将晓爸迎进屋,一口一个“小张老师”地喊得当时只有二十来岁的晓芙爸脸直红到了后脖梗,工人警卫员们轮番进来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削水果。妇人随后将身后跟着个个子极高,一脸孤傲的少年给推到前面:“这傻大个儿就是犬子,也是您以后的学生。致远,这就是小张老师!”

  这个叫致远的少年冲晓芙爸很随便地一点头:“小张老师好。”

  “嘿!我叫小张老师,你小子怎么也顺口呢?”少年的妈斥道。

  少年不耐烦地皱皱眉,没说什么。

  “一样,都一样。”晓芙爸忙笑说。

  ……

  一年多以后,少年考入了中国最好的医学院之一,晓芙爸也研究生毕业了。少年的外公,时任信息工程大学的校长樊少将亲自发函给晓芙爸的学校,以最快的速度把晓芙爸的档案调了过去。九月,少年去了首都读书,刚刚办好入伍手续的晓芙爸收拾好行囊和一群刚从地方重点大学毕业,决定将后半生奉献给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高材生们收拾好行囊去了山西的一个军事训练基地进行为期三个半月的集训。回到省城后,就走入了这所老牌的部队信息工程大学,成了一名教员。

  几年后,拿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offer的少年在母亲为他举办的庆功宴上,端着一小盅茅台,恭恭敬敬地走到晓芙爸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小张老师,没有您,以我当年的水平,根本考不上这么好的大学,也就不会有今天。不管将来我走到世界的哪个角落,您都是我的恩师!”

  ……

  “你不知道,那天在座的都是部队老首长,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头一个走过来给我敬酒!还鞠躬!平时整个一混不论,没想到挺重情!当时我眼睛就湿了。唉,毛'主'席死的时候我都没哭,那天我差点哭了!” 晓芙爸有点不好意思地跟女儿说。

  他没留心到,女儿的眼睛也有点湿了。

  “那您使了什么招就把这混不论给驯服了?”女儿好奇。

  晓芙爸忽然卖起了关子:“传道授业解惑,你爸也总有两把刷子,不然能混到教研室主任?再说,这小子的脑瓜子本来也好使,就是匹找不着方向的千里马,缺个能正确引导他的伯乐!”

  “我怎么从小到大都没在大院里见到过他们一家?”

  “他去美国的头一年,他外祖父就去世了,他外祖母后来让搬到七十八所后头那个干休所去了。那时候部队已经开始裁军了,老头的儿女孙辈,转业的转业,出国的出国,下海的下海,也没剩几个在军队的,所以你在大院里也没见到过。没想到这小子把地球绕了一圈回来,把老头的革命香火又给续上了!”

  她想想又问:“我妈好像也不认识马主任吧?从没听她提起过这人!”

  晓芙爸苦笑一下,叹了一口气,道:“她只知道我有这么个学生,挺厉害。这里头的缘故,我可是一点儿都没告诉过她。不是我想瞒着她,实在是你妈那张嘴——她要是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损我呢!”

  晓芙迷糊了一下,立马儿就明白了爸的话中有话。是啊,妈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在和爸斗嘴的时候,把这事拿出来当做攻击爸的素材。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妈的口吻:“你要不是让人开了后门,就你这样,还想进军校教书?”

  “那以后也不要告诉她!”晓芙不假思索道。她这话一出口,自己也吃了一惊。

  物以稀为贵。妈天天和她掏心窝子,也不如爸这难得的一次值钱。还是个出轨的爸。

  后来吃着妈给买的抹茶芝士蛋糕,她心里的罪恶感便开始刑讯她。她仿佛看到她妈用气得发抖的手指点着她说:“小没良心的!跟你爸一式一样!”

  那天,她在病房里苦苦守候了半个下午,也不见马主任来跟她要她爸的号码。她想他别是贵人多忘事,把这茬儿给丢到爪哇国去了。

  她烦躁不安地徘徊踱步,小小的一间病房硬是让她走成了兽笼子。

  戴着老花镜,又在抹天九的外婆受不了了,不满道:“哦哟,你出去走走好了,我头让你转得稀昏!想找张长牌都找不到!”

  晓芙充耳不闻,继续守株待兔。她怕她前脚出门,后脚马主任就来找她要号码。

  然而她盼到天黑也没把马主任盼来。

  到了晚饭的点儿,她实在坐不住了,把心一横,拿起手机出病房,往马主任的办公室走去。

  有老朋友可能还是习惯铁锅在加东时间周四、六、日上午更新。时间改了哈,现在的更新时间是加东时间一、三、五晚上(北京时间二、四、六上午),我觉得自己好啰嗦:)

  括弧眼和爱莲说

  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周杰伦的《双截棍》哼哼哈哈地从他紧闭着门的办公室里传出。路过的人们都诧异地朝那儿看一眼。晓芙跟着他们一道诧异,心说:他还有这嗜好?!

  她敲敲门,没人回应。音乐这么吵吵,估计里面人也听不见。

  正想着要不要加重敲的力度,门上忽然叠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晓芙一转脸——

  马主任正站在她身后呢。

  脱了白大褂,只着一身07式新军装的马主任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晓芙的两颊烧起来。

  正要张口说点什么,马主任伸出食指搁在嘴唇上对她“嘘”了一下,示意她别出声。

  她发现,他那双和脸膛一样黑的手上长出的是十个和灌肠一般粗的指头,真想不到长着这么不细俏的一双手的人能吃上这碗开刀救人的饭。初中的时候读汪曾祺的《陈小手》,晓芙就有了个印象,觉得好医生都该有一双“小手”。

  他用那双不小也不细俏的手轻轻拧开门把,一推而入,只见办公桌后面那张转椅正背对门,上头坐的人看不着身子,只看到他俩手跟着周杰伦那永远让人不知所云的歌声一起晃动。

  马主任悄悄走过去,把转椅旋了个圈——

  那上面坐着的是居然是小刘医生。他显然没缓过神来,整个人像被定格了似的,两只悬在空中的手也忘了放下来。样子特滑稽!

  马主任把周杰伦拧小:“臭小子,一猜就是你!我把我办公室的钥匙给你,是怕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找些资料文献,有个去处。我是让你上这儿来耍双截棍呢?”

  正说着,周杰伦已经唱到“干什么,干什么,我打开任督二脉”,马主任说:“你这是想改学中医,给人打通任督二脉;还是想转去骨科,给人治跌打损伤呢?”

  门口的晓芙没忍住,“噗嗤”一下乐了。

  已经从转椅上起身的小刘医生立刻白她一眼,揪耳挠头地冲马主任笑笑:“我确实是想来查资料的,放点儿音乐调剂调剂我这枯燥的医学生活。您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回来拿点儿东西。怎么?我的办公室我不能回来?”

  “马博,我真不是那意思,您这都在台子上站一天了,我寻思您该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了!”

  “别油嘴滑舌的了,还不赶紧给我值班去!下不为例啊!这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影响多不好。知道是你就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跟着周杰伦一道抽疯呢!”

  小刘医生巴不得一声,逃也似的出了办公室。

  马主任立刻关了音乐,关了电脑,窸窸窣窣在文件柜里翻找一阵,拿出一份文件夹塞入公文包,走到门口要关灯了,才留心到桩子似的立在门口的这位,抱歉地笑笑:“小小张找我有事儿呢?进来坐会儿吧?”

  被叫做“小小张”的这位让晾了一会儿,已经有点儿扫兴:“不用了。”

  “那边走边说。”他立马关灯关门,不知是赶时间,还是根本不懂客套。

  两人一道往电梯那儿走的时候,晓芙说:“我不叫小小张,我叫晓芙,‘芙蓉’的‘芙’。”

  “唔。”他机械地答了一句。

  她觉着她有必要解释得更明白些:“我爸爸希望我能跟周敦颐笔下的莲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花又叫‘水芙蓉’,但叫‘莲’叫‘蓉’都太俗,所以他就独独取了这个‘芙’字。”

  “哦,好诗,好名字。”他还是一脸的无动于衷。

  “那不是诗,是散文!”

  晓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说:这人怎么这么没文化呢?就这古文水平他还医学博士呢?他当年高考不考《爱莲说》啊?她爹当年费多少心血把他那文科成绩拉上去,他就这么原封不动地还给“走到世界的哪个角落,都是他恩师”的她张晓芙的爹了?

  马主任看她那一脸较真的样儿,忽然问:“你爸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当年以为‘壮士未酬身先死’的下一句是‘留取丹心照汗青’?”

  正犯死心眼的晓芙愣了一瞬,乐了:“没有,但他确实说过你重理轻文。”她在心里追加一句:跟我正好互补。

  “是啊,当年高考,要没这数理化给我拔份儿,我这会儿八成在工地上拉板车呢!”

  “那你高考语文多少分?”

  “反正及格了。”他卖起了关子。

  “可您这诗和散文都分不清,怎么及格的呀?”

  “你这丫头怎么跟你爸似的,一提到这些阳春白雪就得理不饶人呢?”

  “没有这些阳春白雪,生活就是一杯白开水。你愿意天天喝白开水啊?”

  “白开水有什么不好?比矿泉水还营养健康!再说就算它是散文,我说它是诗,地球还不转了?”

  “甭管地球转不转的,真理永远是真理!”

  “真理对我而言就是一个病人要来割阑尾,你不能给他把肾割了。”

  “你这不是真理,你这是歪理!外加对文人的藐视和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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