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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唐方洗完澡,手机上多了一条短消息。

  “看一下官微,不满意的话告诉我。明天我去香港出差, 下周三回来。周道宁。”

  “回来”两个字, 唐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手机号却很眼熟,她换过两次号码,他竟一直没换过。唐方有点惭愧, 怎么看周道宁都比她念旧又长情,叹口气点开新建联系人。

  工作群里,官微的代理负责人刚刚转了新的推送,艾特了所有人。唐方很意外, 但想想这的确是周道宁的行事风格。

  官微的推送字数不多,简洁明了,声明小笼包销售方案乃是固定广告合作, 并非唐方的个人推荐,由于编辑失误未能明确澄清这点, 造成了用户对唐方的误解,在此向唐方和用户致以最诚挚的道歉。并允诺如有客户因此对产品失望, 可在官微的售后通道申请退款。

  这份声明基本满足了唐方提出的要求,也树立了坦荡认错有担当的公司形象。实际上几十块钱的小笼包,吃都吃了, 谁又真的会花费十来分钟去申请退款。这样半夜发出的推送,规避开工作日工作时间的高阅览流量,跟着正常明天十点又会有新的推送出现,可以说是很鸡贼了。

  唐方想了想,还是没在朋友圈转发,也没有在公号转发,给周道宁回了两个字:“谢谢。”

  周道宁秒回三个字:“怎么谢?”

  文字比语言好伪装多了,唐方镇定得很:“来公司,请你喝明前龙井。”周道宁不喝咖啡,喝了肠胃会难受二十四小时以上。

  微信跳出一条验证信息。周道宁的头像是一只蓝色千纸鹤,翅膀上一个方框,里面一个手写的小隶字“道”。

  唐方掩面,颓然倒在床上。固若金汤的城池不堪一击。她远没有自己所武装出来的那么强硬。

  周道宁高三上半学期急性心肌炎住院,每次等一起探望的老师同学们都走了,她才又绕回去看他,他在她折的纸鹤上画方框写字,笑着说“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所以他这么固执,觉得她所给的分手理由不合情理。

  “我配不上你。”对很多人来说,看起来很合理,可周道宁不能接受。

  十年过去,他还是那个周道宁,一切都必须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她。他所给的喜欢,不像她那样拼命争取来的,总有点在云端飘着。她能在人前表露出的恋爱喜悦,也在他允许的范围内。他不会因为她失态,喜怒哀乐,哪怕和她有关,都只是名词多了个形容词,从来不会变成动词或感叹词。他对自己未来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早有了清晰的规划,去北大后进团委还是学生会都已确定好了方向,而她还浑浑噩噩吃不准自己的高考分数区间。他鞭策她要她一起考去北京,哪怕不是北大清华,也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可她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上海离开家,她所能接受的最远距离是杨浦区而已,连松江大学城都不想去。

  “唐方,我说你能考上,你就一定能考上,想想你中考。”一张张他手写的试题,换作别人,都是真爱的体现。

  可题越多,她越怕。她不想考,和考不考得上没有关系。

  平复心情,屏幕上显示着四百多条未读消息,强迫症患者唐方平时肯定会一一拉成已读,此时已没了力气,漫长的一天一夜,发生太多事,信息量爆棚,毫无预兆,也毫无结果。

  唯一的好处,是和陈易生化敌为友,解决了同学会外援问题。

  ***

  生活在一个拥有两千四百万常住人口的超级大城市里,约一次见面并不容易。除去朝夕相见的家人同学和同事,一旦拉开了物理距离,通常意味着友谊的小船越飘越远。

  五朵金花里,秦四月远隔重洋,沈西瑜工作特殊,叶青与其他人正好相反,家庭主妇只有工作日的九点到三点有空,周末反而奔波在各个兴趣班之间陪读。每年秦四月归国探亲,才能聚齐人马。高中班级的同学聚会,因为唐方从来不去,她们也都极少参加。

  周末的上海像一个血栓的重症病人,每逢五天通畅两天,好方便苟延残喘新的一轮。唐方早早到了外滩,其他四个竟然到得比她还早。

  尖叫,大笑,拥抱,拍照。例行流程还包括当面赞美和当面诋毁。

  秦四月的美和林子君截然不同,她真空穿雪白丝绸深V衬衫,配宝蓝及地百褶长裙,戴同色镂空编织宽沿草帽,餐厅里也不肯拿下来,专门美黑过的肌肤闪耀健康光泽,狐狸吊梢眼堪比璀璨宝石,笑起来前俯后仰。

  唐方啧啧叹:“换个人这么穿,活像东南亚土著,也就你拿得住这华侨范。”

  秦四月凑近林子君:“糖糖,你说!你一定要说实话,到底我美还是君君美?”

  “绝代双娇,美绝人寰。”唐方斩钉截铁,开始点菜,深感享齐人之福的男人能活着真的不容易。

  林子君多看了几眼叶青,低声问她:“你怎么有点心不在焉,担心女儿没人看?还是看到我身边这臭美的女人就不顺眼?”

  叶青指了指脸:“前天刚打了水光针,昨天还有点红肿,我表情是不是有点不自然?”

  三个爱美的女人凑做一堆探讨起来。

  沈西瑜给唐方添了茶:“听说周道宁昨晚和你们在一起?”

  听到沈西瑜提到周道宁,秦四月和林子君不约而同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和叶青说话。

  唐方点了点头,一边点菜一边和沈西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林子君的茶杯突然重重落入茶盘里。

  “怎么了?”

  叶青眼眶红红:“没事没事。”她手中捏了张纸巾,又不敢怎么碰到脸上皮肤。

  唐方是知道叶青娘家那点破事的,叹了口气。

  秦四月柳眉倒竖:“哪有这样的爸爸妈妈,叶青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包子就不能争口气?儿子是亲生的,你这个女儿是捡来的?”

  林子君怒其不争:“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自己又不上班,拿老公的钱补贴娘家,适可而止。你越贴,他们越贪得无厌,还觉得你做这些是应该的。你弟弟也二十六了,怎么,靠你一辈子?”

  唐方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叶青:“这次又要什么?你不是前年刚给你弟买了套三房?”她从来不说叶青老公的不是,也因为无论做丈夫做女婿,吴小开真是已经很不错了。中环附近的三房,前年也要七百万,全款付清,叶青那对极品父母还只肯写儿子一个人的名字。当年叶青考入S中学高中部,一个月生活费只有五十块,校服从高一穿到高三,袖子和裤管都放了边。旁边普通中学的她弟弟,却穿李维斯牛仔裤耐克跑鞋,成天放了学请女同学吃麻辣烫。

  叶青接过手帕,眼泪止不住往下滚,这种事和丈夫公婆都没法开口,早憋出内伤。

  “今年过年,我妈说了,谁家的姐姐给弟弟买了套别墅。”叶青哽咽着:“反正我做什么都不够,市里老吴买给萌萌的那套房子也是他们住着,我想着萌萌今年升小学要是在市里读,就我们自己搬进去住,我妈非说我要赶他们回乡下,闹得死去活来的。可你们也知道他们是怎么对萌萌的——”

  唐方皱起眉。叶青的女儿萌萌超级可爱懂事,从小糯糯地喊着她们大妈妈。进了幼儿园免不了一个月生一次病,视女儿如命的叶青总是飞车来市里找沈西瑜帮忙,没少留在医生休息室挂水过夜,唐方离六院近,知道了就做些好吃的去看她们。还是萌萌亲口说的,她去看外公外婆,想做超市门口的摇摇马,外公却说没钱,要坐让你爸爸拿钱给你坐。至于萌萌每年的生日会,叶青两口子都办得极其隆重,这外公外婆却从没送过像样的生日礼,有一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送了两条小狗毛巾,还是保险公司的赠品。叶青当场就崩了,躲在二楼厕所里哭得不行。

  秦四月没好气地提醒她:“好了好了,年年说年年哭你年年都硬不起来。别哭了,水光针白打了。”

  林子君耸肩摇头:“说了这么多年了,她要能甩开她家里,早甩开了。我也搞不懂,你还真信你妈会被你气得跳楼?”

  四个人劝了一会,叶青总算下定了决心,别墅是肯定不可能的,房子也肯定是要收回来的,这次她妈妈怎么闹,她也不能再退了。

  秦四月看着叶青红肿起来的脸颊,把那句“我要是你老公早把你甩了”的话咽了回去。

  桌上的两笼流沙包早已不烫了,五个人一人拿了一个,还多出一个来。

  林子君边吃边哀叹:“三百大卡啊,我得多跑一个小时!”演技不够到位,少许奶黄滴落在她胸口,她连声惨叫,扫空了方才的阴霾。

  沈西瑜当仁不让地夹起最后一个流沙包,手中银调羹敲了敲茶盘:“这个归我了。”

  “说出你的理由!”秦四月和林子君异口同声虎视眈眈。

  沈西瑜淡淡地笑:“我要离婚了。”

  唐方头皮一炸,觉得水逆没完没了而且逆得太严重。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方少朴:我早就等在御宝轩了,亲妈,快放我出来。

  赵士衡:女生聚会,你凑什么热闹,想做红色娘子军里的党代表?

  周道宁:谢谢亲妈。

  陈易生:忘记问唐方她们同学会在哪里吃饭了,是不是她选的地方,我要不要出钱......不过昨晚小龙虾原来那么贵,三千多!我身上只有一千块!幸亏阿毛哥给我免单了,真是倍儿有面子。啊呀,差点没面子!

  祝大家周末愉快,感谢订阅正版。周末休息。周一见。留言超过一百条,作者会打鸡血周日更一章。哈哈哈。怎么样,我也很鸡贼的。

第38章 干炒牛河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 上面爬满了虱子。——张爱玲《天才梦》

  沈西瑜性格冷清, 却是五朵金花里第二个结婚的。丈夫王鸣伟是她医学院同学,唐方林子君当年也劝她三思, 一来沈西瑜的父亲是三级甲等医院的副院长,王鸣伟身为福建人,苦追沈西瑜四年, 不免被人怀疑有借着沈西瑜留沪的念头。二来王鸣伟卖相不错, 殷勤体贴,家境小康,言谈举止却过于活络, 一顿饭下来,关注的是女友社交网络很完善,身为医生,死党教育资源, 政法资源、地头蛇、土豪夫人,只差个警察就可谓万事大吉了。

  林子君曾私下和唐方吐槽:“西西老公竟然直接打电话给我,说他要买一辆凯迪拉克, 问我能不能帮忙找通用的人优惠一点。”

  唐方也很诧异。上海小姑娘嘴上不讲,心里都清爽:女朋友的男朋友或老公, 就必须并且只能通过女朋友来往。王鸣伟不经过沈西瑜,直接找林子君, 为了这点小利,丢的是沈西瑜的面子,人情也是沈西瑜欠的。但要是沈西瑜自己提, 就只是小事一桩。

  吐槽归吐槽,林子君忙还是帮了,几个人约了一顿饭,联系人和优惠金额直接当面发给了沈西瑜,笑着告诉王鸣伟,要有什么事让西太后直接吩咐,肯定接旨。王鸣伟一脸懊恼,笑着怨林子君把他想送的惊喜砸了。可沈西瑜大学三年级就开一辆小小奔驰□□art,唐方她们实在看不出凯迪拉克算什么惊喜。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王鸣伟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她们。

  后来从沈西瑜口中,唐方得知王鸣伟干了一年医生,因外科实在太苦,跳槽去了一家医药巨头做销售,倒也如鱼得水。前两年又自立门户,带着一批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搞起了APP创业,方便患者直接在家咨询和就医,据说十分红火,也算是行业的独角兽。

  突然沈西瑜说要离婚,又这么轻描淡写。唐方几个都有点懵。

  “王鸣伟外头有人?”叶青第一个反应过来。

  沈西瑜垂眸剥开手中流沙包,奶黄已经不会倾泻下来:“早就有了吧,是他公司的一个品牌经理。”至于那几张暧昧床照是不是出自王鸣伟的授意发给她的,不重要。扛过最难的那几天,她也就觉得特别恶心,做了体检看到报告才稍微安心一点。

  唐方愧疚得很,她离沈西瑜单位最近,却根本没有察觉到她婚姻出了事:“是他要离还是你要离?”

  沈西瑜侧过头,看不出多难过:“他要离,要离就离。反正怪脏的。”

  她们都知道沈西瑜有点洁癖,一阵静默后,秦四月发飚:“那让他净身出户!早知道他当年追你就动机不纯,过河拆桥的小人。”

  这样的马后炮无疑只会令人更难受,林子君白了她一眼,冷静地问沈西瑜:“协议还是打官司?怎么分割财产?”

  沈西瑜口中面团软如云絮,她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就是想要麻烦君君你帮忙介绍个好一点的律师。财产没有,恐怕还要分担债务。”

  “什么——?!”四个人下巴要落下来了。

  “婚房是我爸妈买的,写的是他们的名字。”

  “那还好。”秦四月松了口气。幸亏沈院长也不是傻的。

  “结婚五年,我们俩收入差不多。他创业没多久很缺钱,我爸就把房子抵押给了银行。”沈西瑜手里面团慢慢捏成了硬块:“我上个月才知道这件事。”

  这样的丈人公…… 唐方无语。

  林子君皱眉:“算是借款,还是入股?”

  “我爸说当时提出来说算我的股份,就不用还了。但他说公司前景特别好,有个什么土豆条例,创始人的妻子不可以持股,就打了一张借条。”沈西瑜苦笑,当时她父亲恐怕还觉得女婿自尊心挺强是好事。

  “借条还是欠条?”林子君眉头皱得更紧。两者适应法律条例不同,普通人却完全没有概念。

  “借条。”沈西瑜苦笑:“约定的还款日期就是这个月。”

  叶青侧身跟唐方嘀咕:“你说那个狗男人是不是早有预谋?”沈院长去年才退下来的,世上事哪有这么个巧法。

  林子君冷笑起来:“他一无房,二无钱,公司是不是还一直亏损?王鸣伟提出来要你承担夫妻共同债务?”

  “连欠我爸的,公司有一千三百多万美金的债务。”沈西瑜叹了口气:“他持有31%的股权。”

  秦四月在手机计算机上敲了敲:“他这是要把你净身出户了,你房子白送给他,恐怕还要倒贴几百万。”

  唐方汗毛倒竖,她遇过最恶劣的事也就是办公室勾心斗角,哪想像得出枕边人能阴毒狠辣无耻到这个地步。王鸣伟靠着沈西瑜才留在了上海进了三级甲等医院,要不是沈院长,哪家医药公司要挖一个毕业一年的小医生,他又哪里凭空来的高业绩。当年他看着西西,犹如看女神一般,小意讨好千依百顺。越想心里越难受,鼻子发酸眼睛发涩,赶紧眨巴眨巴好几下眼,咬着牙摒牢。

  叶青自己的事还没全过去,哽咽着眼泪扑簌扑簌忍不住:“西西侬早点刚啊,做撒勿港!只勿要面孔没良心格赤佬,猪头三!要不是你爸爸,他能留在上海吗——”

  沈西瑜站起来拿起公筷,给叶青夹了一筷子新上桌的干炒牛河:“吾都没哭,侬哭撒?好了,哭包,谢谢侬勿要哭了。”她顺手替唐方也夹了一筷子:“你也别气了。是我眼瞎,没听你和君君的。愿赌服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你们说东我肯定不往西。”

  唐方拿起雪白的餐巾压了压眼角,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餐盘里的干炒牛河,一根根河粉色勒斯清爽,绝不黏糊在一起,也绝没有断成碎片,色泽油亮,牛肉片纹理漂亮,边角微微卷翘,韭黄葱叶相间,锅镬气的香味扑面而来,人间烟火熏得她眼泪有点压不住。

  林子君闷头吃了几口,擦了擦嘴,喝了一整杯茶。

  “这种案例多得很,婚姻中的过错方为了避免相应的补偿,转移财产甚至伪造债务,逼得另一方毫无所得甚至负债累累。”林子君冷静地看着沈西瑜:“帮是肯定要帮忙的。但是西西,有一件事情我要先问清楚。”

  沈西瑜和林子君默默对视了片刻,其他三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秦四月动了动嘴皮子,问了唐方一句无声的“撒事体” 。唐方平息下心情,摇了摇头。

  “王鸣伟的公司,也是IAIF投资的项目,是周道宁投资的项目。”林子君沉声问:“要是我误会了,你尽管骂我。但你实话实说,你一直和周道宁有来往是不是?王鸣伟缺钱的时候,你给他介绍了周道宁是不是?”

  服务员侧身轻手轻脚地将壶嘴朝外的茶壶拿去加茶,顺手带走了两个空了小蒸笼。台布上留出了一片空白,空得人心发慌,想拿什么立刻填上。唐方手边原来被茶盘压着的地方,有一道浑圆的压痕。她无意识地伸手去碾了碾,脑中似乎也和台布一样,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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