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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雷雨。”

  “雨水。”

  两人速度越来越快,话赶话地接上了。

  “水平。”

  “平庸。”

  “庸医。”

  “医生。”

  “生煎。”

  “坚强。”

  “强健。”

  “健康。”

  黎青梦顿了一下,忽然说:“康盂树。”

  “嗯?”

  他应声。

  黎青梦笑道:“我在接康的词呢。”

  康盂树不服气:“……这哪算词汇,你刚还严格说我那个鸟叫不算。”

  “我知道。”她蓦地轻轻吸了下鼻子,又很固执地从嘴里念叨着这三个字。

  “康盂树。”

  “……”

  她抬眼无比克制地望向他,满腹一箩筐话语的眼神到最后,只是轻飘飘化作这三个字——

  康盂树。

  他捏紧手上的抹布,在和她对上眼的瞬间,抓着抹布的手指全是爆起的青筋。

  “康盂树。”

  她又徒劳地叫着他的名字。

  “……我在。”

  他回应她。

  “康盂树。”

  “我在。”

  “康盂树。”

  “我在。”

  只要她呼喊他的名字,他就一定会回应。

  ……

  那一个天气白惨到过曝的下午,一场好好的词语接龙,到最后变成了两只复读机你来我往的对白。他们和藏在树梢里嘶声力竭的知了一起,不知疲倦地循环往复下去,仿佛只想活在这个夏天。

第49章

  洗完车后,黎青梦才又回到筒子楼收拾东西,这一去就去了很久,期间她还去了美甲店和老板辞职,和康嘉年还有章子道别。

  这个下午,她把在南苔连接过的痕迹一点一点抹去。

  等一切都妥当收尾时,已经过了黄昏,天色呈现出一种密度深沉的蓝,走在暮色里似乎有要融化在里面的错觉。

  车子被康盂树洗得崭新发亮,那色泽是黎青梦之前都没见过的,不禁让她怀疑这是不是这么久以来康盂树第一次洗车。

  货车最后用来送她,其实有些大材小用,因为她装上车辆的行囊真的少得可怜。

  统共也就两个二十八寸的箱子,还有两个小纸箱。

  康盂树看着她拿出来的行李,眼神闪烁,还藏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希冀。

  “……就这么点?”

  黎青梦点头:“因为我来时也就只带了一个箱子。”

  “哦……”他点点头,垂下去的眼神遮住了黯淡,“不都说女孩子东西很多吗,你还真是异类。”

  “大部分东西都是可以取代的,没必要带来带去。我带走的都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她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个封好的小纸箱里,“而重要的东西,无非就那么几件了。”

  她视线所及的箱子里装的东西,恰和眼前的人相关。

  有他送的彩虹报纸,他送的一整套旺仔牛奶,他替她组装的旧电风扇,还有那张在暗房里洗出来的相片。

  她把这些东西妥帖地整理在一起,特地用了一个箱子装它们。

  其余的东西,还是和来时一样。

  除此之外随身带着的,就是黎朔的骨灰盒,还有他给她的信。

  黎朔最后走的时候很匆忙,根本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代替他开口的,是监测的心脏仪器那一声尖锐的长鸣。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来得及弹动一下手指,努力伸向床头柜。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在床头柜里,黎青梦发现了一封他早就写好的信。

  寥寥半页,写道——

  “梦梦,我决定写下这封信,是因为我清楚我的身体状况大概好不起来了。所以我私自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对我们彼此的人生都是最优解的决定。

  你肯定会生气,但请原谅爸爸。比起拖累着你苟活在这个世界上,精神上的创痛远比身体上的痛苦还要令我折磨。活了大半辈子最后却是这样的烂摊子,爸爸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

  实在是让你陪我耗在这个地方太久了,爸爸多希望能亲眼看见你飞去佛罗伦萨,这是我这辈子唯一剩下却没能完成的心愿。

  以后要多多照顾自己,好好吃饭,早点睡觉,不要熬夜,身体是最重要的本钱,知道吗?

  我很快就要去找你妈了。自从她走之后,死亡对我来说不再是件可怕的事情,而是圆满。所以不要替我难过。

  记得她离开的那天,是个好天气呢。

  希望我的也是,那一定是她来接我了。”

  那短短半页,黎青梦在殡仪馆等待的过程中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完全看完。

  每看完一行,她都要忍着眼泪拼命深呼吸,才能继续往下看,但没读几个字之后,整个人的情绪又在崩溃之际游离。

  看到最后,她的情绪反倒平静了。

  她要践行黎朔在信中所写的,不要替他难过。

  而接下来她要践行的,就是黎朔唯一未能亲眼目睹的心愿,也是她自己的——不再被这里束缚,可以完完全全试着闯一闯,去走自己的路。

  毕竟黎朔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和南苔之间的维系还剩下什么呢?

  继续待在这里,做一个流水线上的美甲小妹?

  并且,她身上还背着债务。

  黎朔的那部分从法律的名义上来说,失信被执行人死亡,从财产上和儿女是可以分割的,她不继承黎朔的遗产也不必继承他的债务。

  黎朔的遗产早就分毫不剩,意味着她也可以不再受制于那些银行的债务。

  可她自己欠了康盂树的。

  不止康盂树,还有高利贷的那部分。

  上次康盂树在京崎问起她的时候,她撒谎了,其实还剩下一期的钱需要还。

  所以无论从感性还是理性层面,她都有不得不离开南苔的理由。

  只是,只是……

  她侧头看向驾驶座的人,看着他绷紧的侧脸,鼻头传来一阵酸涩。

  如果穿越回到几个月前告诉巴不得离开此地的自己,有朝一日你会根本不舍得离开,一定会被当作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吧。

  明明那些日子,闭起眼睛都会做梦梦到坐上摇摇晃晃的火车,祈求着快刀斩乱麻和这座污糟小城分道扬镳,但目送车的后视镜,标注南苔的路标被甩在身后渐行渐远的这一刻,她居然有了压住康盂树的手,让他掉头回去的冲动。

  但她当然没有这么做。

  人就是这么一种无法预料的古怪动物。也许几个月后,她又会庆幸自己现在做的这个决定,再多的不舍都像一场仓促的阵雨,蒸发完就完了,什么都不剩下。

  货车逐渐开上了高速公路,两旁的景象逐渐变得单调,山,树,护栏,灰尘的天空,还有康盂树。

  只是因为他在,这些沉闷的景色都和世界第八大奇迹没差,让人想深深记住这一幕。

  她盯着车窗上反射的康盂树的轮廓,在心里计算着到达目的地的时间。

  虽然才刚开出南苔,距离京崎还很远,还有漫长的车程。

  算上睡觉的时间,大约是三十六个小时。

  可对他们而言,却是彼此人生还能够亲密重叠仅剩的倒计时。

  相对于人生漫长的数十年,这浓缩的数十小时就变得尤为短暂,哪里还敢舍得浪费一分一秒呢,于是一路上,她一直在找话题和康盂树聊。

  从各自孩提时代的往事开始,能记得的糗事和快乐的事都说到口干舌燥,讲无可讲之后,开始胡侃古今中外,国内国际,把世界和地球的未来操心了个遍,却分毫不提他们自己的未来。

  她不习惯这样没日没夜地开夜车,即便只是坐着不用出力。好几次眼皮都打架到耷拉下去了,又强撑着掀开。康盂树无奈地把眼罩扔给她,让她快睡。但分明自己眼睛里的红血丝也已经多到吓人。

  此时,倒计时距离京崎还有不到十二小时的路程时,两个人都熬不住,停在一个服务站准备小憩。

  康盂树说着等我就下了车,黎青梦以为他去上厕所,也没在意。

  喋喋不休的车内突然只剩下她一个人,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沉默。

  她随手扭开了车载音响,自动播放起了上一回康盂树未听完的歌。

  她以为,大概会是他喜欢的张学友之类的吧。

  只是当那个熟悉的迷幻前奏响起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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