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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耳边的声音不再是少年的清朗干净,变得低沉磁性, 已经是青年的声线,对她而言很是陌生。

  她不敢信, 身子止不住的瑟缩,口中喃喃重复着, “放开我……不要碰我……”

  她的面孔日落苍白, 已经入秋,还穿着单薄的夏裙, 乌黑的长发从脸侧垂落, 衬的毫无血色的小脸是那样脆弱可怜。

  只看一眼, 裴珩的心脏仿佛被揪紧,喉咙堵的发不出声音。

  他缓缓松开她的胳膊,叫随侍的人退出去,半跪到她面前, 解下脖子上的挂饰,轻轻放倒她蜷缩的手心里。

  带着体温的金锁落在她掌心, 月栀摩挲那熟悉的花纹, 自己亲手编织的红绳, 面对生人的惊慌渐渐平息,胸膛里好似掀起惊涛骇浪,连日的委屈与无处倾诉的孤独都化作眼泪, 从干涸的眼角留下。

  “裴珩,我看不见了……”

  声音带着哭腔,用力攥紧金锁,另一只手向前摸索,抓在了他磨旧的袖口上。

  裴珩压下颤抖的呼吸,隔着衣裳抚摸她的后背,“我找大夫给你治,一定能治好。”

  哭了一会儿,月栀又想起外头的蛮族,慌张的扯他袖子,“你怎么这时候回来,蛮族进城了,这里太危险,你先找地方躲一躲。”

  “没事的,一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我已经带人将他们打散了。”裴珩轻抚着掌心下瘦弱的身体,眉心是化不开的担忧,“你还能站起来吗?”

  他扶她起身。

  月栀借着他的助力向前走了一步,脚步虚浮,肩膀不小心撞到他胸前,便听耳边青年呢喃:“月栀,你先睡一会儿罢。”

  下一秒,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后颈,轻轻一捏,月栀登时就晕了过去。

  瘫软下去的身子被裴珩稳稳托住,一手搂她后背,俯身抱住膝弯,将人打横抱起。

  女子轻柔的衣裙从青年坚硬的盔甲上飘落,仿佛熟睡的面孔枕在他宽厚的肩上,走出牢门,候在大牢外的几人下跪行礼,低垂的视线控制不住的飘向那月白色的裙边。

  “启禀太子,闯入城中的蛮族人已经尽数拿下,城外游荡的蛮族人见到咱们的人马后,已经逃出了边境,是追是守,还请太子示下。”

  青年横抱着女子柔软身体,眼神睥睨院中的下属,乌黑的眼眸中透出血性的狠厉。

  “在押的蛮族,全部枭首示众。”

  “立即整兵,随孤出城杀敌,斩除后患。”

  “谨遵太子殿下之命!”

  *

  秋风乍起,翻过连山便是枯黄的戈壁草原,游荡在边境线外的蛮族被追赶而来凉州军突袭冲乱阵线,马蹄奔腾踏起无尽黄沙。

  身先士卒的太子已经褪去少年稚气,经过鲜血淬炼的剑越发锋利寒冷。

  他奔马疾驰,穿过混乱的防线,剑光直指蛮族人马中央。

  剑柄脱手而去,割断了被层层保护在中心的蛮族首领的脖子,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双方交战士兵的眼睛,一时间杀的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几个月前,同样是在这般刀光剑影的战场上,静安侯毫无征兆的倒在了他面前。

  军医诊治后,才知那夜侯府起火,他们喝下的酒中被刺客下入了奇毒“千丝引”。

  中此毒者不会即刻毒发送命,却不可大动情绪,强烈的喜怒哀惧皆会牵动体内毒性,轻者躁动纵/欲,性情大变,重者癫狂暴毙。

  静安侯只是杀敌时热血上头,便毒发身亡,与静安侯相比,裴珩体内的毒性要轻很多,一来是他年轻体质好,二来,是那夜毒性隐发时,身边有人为他平息了躁动。

  静安侯的死让计划失败了一半,皇帝许诺重利劝降,军中人心浮动。

  别人不知道皇帝的真面目,裴珩却看得清楚,连亲儿子都容不下的人,怎么可能善待手下败将、降将。

  他斩杀来使,整编军队,重用自己培植起来的亲信稳定人心,杀入皇城,直指皇宫,亲自踏入太极殿,站在皇帝的病榻前。

  “逆子,你果然有不臣之心……”

  十年过去,老迈的皇帝满头白发,形容枯槁,半倚在榻上,一双眼睛仍如鹰狼一般狠戾,死死的盯着他。

  “你同你娘一般善于隐藏,攻于心计,边关苦寒都没浇灭你的野心,朕就不该心慈留你一条命,那时就该杀了你!”

  裴珩看着他疯狂的模样,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内心毫无波动。

  他将两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丢到龙床上,语气平淡,“父皇,两位兄长都在这里看着,还请您写下退位诏书,交出玉玺,以正大统。”

  皇帝与贵妃的两个儿子,虽然平庸却是他最喜爱的儿子,如今统统都在他怀里了。

  至于贵妃,虽是后宫妇人,却也是不得不除的政敌,裴珩没有自己动手,交给了底下人去杀,此时已经与她两个儿子的尸身在一处了。

  “贵妃和两位兄长都已经上路,儿臣知您宠爱他们,必然舍不得同他们分开,待您殡天,儿臣会将您和他们埋在一起,叫你们在地府团聚,再享天伦之乐。”

  闻言,皇帝气的头痛万分,双手狠狠的扣在床沿,身子一颤,呕出一大口血来。

  “你这畜牲!他们是你的亲哥哥,贵妃又何曾亏待过你,你怎么下得了手!”

  为何下不了手呢?

  裴珩冷笑,“父皇教我仁善顺从,我学会了,父皇教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清除异己、斩草除根,我也学会了……我还会父皇的字,可要写给父皇看看?”

  皇帝睁大瞳孔,眼前阔别十年的儿子,从乖巧懂事,温润知礼的孩童,变成了一个冷血狠毒的畜牲。

  ……变得越来越像他。

  皇帝心中一震,最后一点倔强的心气也没了,身子瘫倒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呼吸,饮下此生最后的悔恨。

  裴珩屏退其他人,用一条黄玉带,亲手送了皇帝最后一程。

  临死之前,皇帝仍然瞪着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他,仿佛在宣告自己身为帝王的尊严不会因为他的摧折而磨灭。

  裴珩只觉得好笑,看着人慢慢断气,声音低沉道:“贵妃临死前已经交出了玉玺,退位诏书我也已替你拟好,你以为你对我很重要?不过是只固执又自以为是的病虎罢了。”

  太极殿里回荡着两声艰难的吐息,像投进水里的石头,挣扎片刻,很快没了踪影。

  他走出太极殿,长阶下是千军万马。

  尸横遍野的戈壁滩上,裴珩踏上蛮族的尸堆,他高举旌旗,虽未加身皇袍,也已是三军人马中不可撼动的常胜王。

  留下些许人马打扫战场,他跨上马背,在血红色的夕阳余晖中赶回燕京城。

  下马卸甲,取下佩剑,擦去脸上的血痕,踏进熟悉的小院。

  家中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院里有他留下的御林军保护,随行的太医和军医正在灶房里煮药,看到他来,太医忙起身来回话。

  裴珩着急地望向堂屋里间的方向,停步问太医,“她的眼睛怎么样?因何失明,要吃什么药?等多久才能痊愈?”

  太医伏低了腰身,“回殿下,姑娘因常年劳累眼睛,头部又遭受重击,脑中淤血压迫眼睛才导致失明,治疗此症切不能急,不可大悲大痛,要让姑娘放松开怀,辅以汤药活血祛瘀,好生养着,定有一日可痊愈。”

  得知此症有痊愈的机会,裴珩急躁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又注意到太医所说:“她的头部遭受过重击?”

  “是,姑娘便是因此失明。”

  裴珩怒火中烧,吩咐手下参将,“先把燕京府尹给孤扣下,再去州府衙门把此案相关的卷宗都找出来,孤倒要看看,此案孰是孰非。”

  “末将遵命。”参将退出门去。

  裴珩屏退了太医,推门走进堂屋,撩开门帘,就见华青正在床边照顾月栀。

  她刚给月栀擦洗了身子,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心里担心月栀的身体,也对眼下家里进来的这些生人感到莫名排斥。

  裴珩走进来,眉间杀气未退,穿一身黑底绣金文的劲装,初看到,吓了华青一跳——这人一身戾气,满是血腥味,像当下战场的杀神,哪里是她外冷内热的表哥。

  可看相貌,又的确是他。

  裴珩不强迫她尽快接受自己的身份,只站到床前看昏迷中的月栀,拨开她额前的碎发,瞧她面色如雪,像是个雪做的人,仿佛随时都会碎掉。

  “我走后发生了什么,月栀为什么会被关进大牢,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

  他进城后直奔家门,家中却只有华青一个人闭锁大门躲避蛮族,隔着门听她说“月栀还被关在牢里”,便即刻赶了过去。

  此时问及细节,华青打开了话匣,将月栀如何被骗去宅子,被岫玉和齐邈意图欺凌,不得已杀人自保,到齐家与府尹暗自勾结,不经审查便私定此案……

  “竟有这等混账事!”裴珩愤而握拳。

  “他们就是欺负我们家中无人,表哥,你一定要为姐姐讨个公道!”

  华青看裴珩如今的排场,心想他必定是升了大官,盼着他能让府尹重审此案,还月栀一个清白。

  裴珩给床上的月栀掖了掖被角,叮嘱华青,“你且照顾好她,我去去就回。”

  他离了家,直奔府衙。

  *

  简单到只有几行字的卷宗,却细致的写了月栀被罚秋后问斩,后又因“齐家心善不予追其重则”,改判为监禁一年。

  齐邈此人,裴珩往日只知他与静安侯有所往来,如今看来,他是家大业大到轻易便买通了州府衙门,整个燕京城里上到权贵世家,下到富商小民,无一不言他德高望重、施恩惠下。

  真要是品德高洁,便不会被罢官赶出平州,必是在平州被人拿了把柄,惹了摆不平的大事,才匆匆逃到燕京。

  齐邈已死,这件案子便是他的家人在背后为他走动。

  裴珩走出卷宗房,来到府衙后堂,燕京府尹正被押在此处,手脚被缚,嘴被堵住。

  他抬抬手,手下一小将拿掉了府尹口中的破布。

  府尹环顾一圈,身边人着的大都是凉州军的服制,他却一个都不认识,对裴珩严肃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们怎敢拿我?”

  裴珩将卷宗丢到他面前,“这件案子你并未堂审便定了罪名,难道是朝廷给你如此胡作非为的权力?”

  卷宗在府尹面前展开,看到上头的“齐”字,府尹心慌的咽了下口水,左右看看,又望向外头被押在院子里的衙役。

  “纵使我有疏漏,错判冤案,也要朝廷派人来定我的罪,拿我的人,凉州军由静安侯统领,静安侯与我平级,尚不敢待我无礼,你等不过凉州军中小小将领,焉敢在此放肆?!”

  府尹壮起胆子,意图震慑众人。

  身旁压着他肩膀的小将,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呵斥:“有眼无珠,这位乃是当今太子殿下,竟敢对殿下无礼,是不想要脑袋了?”

  府尹心头一慌,抬眼看身姿挺拔的青年,果然气度不凡,眉眼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都是天家风范。

  他声音磕巴,气势明显矮下去。

  “自从十年前皇上废黜太子后,便再没立过新太子,这位若是太子殿下,为何下官没收到京城送来的诏书?”

  小将:“我等收到蛮族进犯边境的军情,急行军快马加鞭赶来,自然比驿官到的早。”

  军情是府尹在十天前上报,又知是这伙人解了燕京之困,终于不敢说话了。

  裴珩问他:“你收了齐家多少银子?”

  “一千两……”府尹老实跪在地上,尽数招供,“她们说那女子家中无人,又是蓄意勾引齐老,想毁齐家名声,欺骗钱财……齐夫人说宁愿花一千两买她的命,也不愿意受人胁迫。”

  听过几方供词,裴珩了解到事情全貌,叫人拿掉了府尹的乌纱帽,抄没他家中钱财,将他关入大牢监禁三年。

  凉州境内颇有政绩的县官有不少,裴珩钦点了一个县官上来填补府尹的官位,又亲自下令——

  “齐邈与其妾室设计诱骗良家女子,事情败露,齐家又罔顾律法,行贿府尹,私下定罪,视大周律法为无物,罪不可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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