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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他的眼眸如一池潋滟的春水, 静静地, 静静地望着她。

  室内静寂了几息。

  “你装什么——”后续的话到了嘴边, 都变成呜咽。

  棠惊雨又哭起来——为很多事情,很多回忆,很多情绪。

  谢庭钰伸手捧着她的脸, 要去亲她的唇。

  被她轻易躲开。

  她推开他的手, 侧过身, 伸臂环抱他的肩颈——任梨花落满肩头。

  他抱紧她,难免眼眶湿热。

  “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小人,狗官, 无耻,下作,卑劣,伪君子,王八蛋……我恨你!”

  谢庭钰无声地拥着她,两滴清泪落下,浸湿她颈侧的衣料。

  只要人在身边,她如何痛骂,他都认。

  激荡的情绪很快发泄完,她的哭声渐渐歇了。

  还是庆幸的。

  庆幸他还活着。

  人只要还活着,很多很多的事情,就可以有转圜的余地。

  她松开他的肩颈,慢慢坐起来垂眸看他。

  两对湿热泛红的眼睛,近如咫尺地对望着。

  他们吻在一起。

  情欲如一颗火星落入晒干的稻草堆。

  轰——

  一簇跳动的火苗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

  炽火焚烧、吞没着所有的理智。

  烧连成片的火海淹过来,淹过来,把凡人的血都煮沸。

  怨憎、嗔恨、贪痴、妄念、疑忌、疯魔、求不得……腥苦生涩的各种情愫都下进去,滚熬成一碗春色烧骨的浓汤。

  喝下去,魂魄都化作水雾。

  飘飘荡荡地浮上天空,凝成繁华绮丽的霞。

  屋外的雪变大了。

  氛氲萧索,瀌瀌弈弈。

  呼啸的冬风猛烈而无章法地灌入屋内。

  柔软的白绸被吹得鼓起来,与前后左右同样鼓起来的白绸相撞。

  冬风无章法,白绸落下的轨迹也无章法,底端扭绞在一起,风越吹,缠得越紧。

  青铜炭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更烈。

  暖意融融,寒气不侵。

  一对有情人在芙蓉春帐里缠绵相拥。

  雪下了许久。若这时有人在浮荫山庄,推门出去站在旷月堂赏此番雪景,必将挥毫写下: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入夜时分。

  风雪已经小了许多。

  窗前搁着一张四方平条桌,桌面摆满了新鲜的蔬菜肉食,中央放着长条炭炉,炉上架着烧烤架。

  沐浴更衣完的二人,避开风口坐在桌前。

  谢庭钰将烤好的鹿肉薄片装在瓷碗里,姿态讨好地递给身边的棠惊雨。

  “尝尝。”他又将蘸料递了过去,“是跟那天赛马头奖一样新鲜的鹿肉。”

  棠惊雨生气:“不一样!我不吃!”

  “那比赛明年还有,我们明年再去赛一次好不好?”

  “不好!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她说着又要哭起来。

  他急得匆匆放下筷子,连掉了一支在地上都没注意。

  将人小心翼翼地拥进怀里,他耐心地哄道:“错过了这一场,往后还有很多场,也会有更多更好的头奖。不哭了,好吗?”

  棠惊雨揪着他的衣襟,啜泣道:“谢庭钰,你永远欠我的。”

  “是。”他轻抚她的腰背,“我还你一辈子,这辈子还不尽,就下辈子接着换还。”

  沉默了两息。

  棠惊雨:“哼!”

  谢庭钰即刻松了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将人扶坐起来,双手捧着她的脸,用大拇指指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两行泪,倾身亲了一下她的唇,又吻了一下额头,然后说:“想吃什么?”

  她拨开他的手,坐正,将面前的那份烤鹿肉推给他,低头看着暗红轻燃的炭炉,轻声说:“再烤一份新的。”

  谢庭钰呵笑出声,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说:“成心折腾我是吧?好——现在就给你烤一份新的。你自己先去舀碗干笋鸡汤喝。”

  她起身,很快就捧回一碗热汤,拿着木勺小口小口地喝着。

  人的改变是悄无声息的。

  从前那个连“我希望能永远留在元光四年的除夕夜”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的棠惊雨,如今已经可以在他的面前肆意发脾气,毫无负担地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你永远欠我一份头奖,一块鹿肉,一个深秋山林里阳光正好的日子。

  她以前总觉得做“人”真是恶心。

  其实不敢承认的是,做“人”也会上瘾的。

  悲欢苦痛,喜乐哀愁都尝过一遍后,就会越来越想做“人”。

  *

  深宵风寒。

  谢庭钰悠悠转醒,忽然发现棠惊雨的身影正在撩开帘幔要往外走。

  他急忙掀开锦被,靸鞋也来不及穿,飞快跟了上去。

  奇怪的是,不管他跑得如何快,就是追不上她,就是与她隔着两步远的距离。

  明明她走得并不快,慢吞吞地,仿佛散步一样。

  “棠——”

  四周是浓墨一样的黑暗,除了他们,一个人都没有。

  他望着她的背影,一直追,一直追。

  无论他怎么喊她,在她的身后说什么好听的难听的话,她既不停下来,也没有回头看他,哪怕只是一眼。

  潮水般的恐惧涌上来。

  他几欲要哭。

  追着追着,一路追出去,追到不知什么样的街道,又追到了河边。

  他追着她踏进河水里。

  离岸越来越远。

  水面越漫越高,已经到了他的心口。

  棠惊雨沉进河里。

  他猛吸一口气,一下扎进河里。

  昏暗的水里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呼吸快要不够。

  浮起来,四面看了看,岸上一片漆黑空无。

  又沉下去,这里游那里也游,也是一片昏暗虚无。

  呼吸殆尽。身体如灌铅般不断往河底下沉。

  谢庭钰骤然惊醒。

  急急忙忙拨开床帐,靸鞋也来不及穿,赤脚迈出屋外。

  连廊的防风灯笼下,有人在值守。正是曹子宁。

  曹子宁见主子鞋也不穿地匆匆往前走,还以为出了什么连他都没有发现的大事,也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曹子宁:“主子,发生什么事情了?”

  谢庭钰突然停了下来,转身,紧紧握住他的手臂,语气激动地问他:“蕤蕤呢?你有没有看到蕤蕤往哪儿去了?她又离开了,又趁我不注意离开了——”

  曹子宁被他癫狂的神态稍稍吓了一跳:“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谢庭钰:“她人呢!你有没有看到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曹子宁诧异道:“姑娘不在房里吗?我一直守在门外,没有看到任何人进出啊。”

  正在谢庭钰怔愣时,一道清脆如击玉般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谢庭钰,你吵什么呢?”

  谢庭钰回过头,看见棠惊雨正提着一盏羊角防风灯站在五步外的长廊下,身上裹着一件雪狐斗篷,细细的绒毛在风里浮动。

  长廊光影昏暗,灯火如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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