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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簪花修士面色扭曲了一瞬,脱口道:“美人?你等她梳完头发疯时再叫,看她会不会赏你一幅全尸!”

  发疯?

  果然城中种种异兆,都出在这魍京娘子身上。

  听这修士话里藏不住的惧意,这位娘子手段毒辣,似乎并不在谢城主之下,倒是一双蛇蝎般的璧人了。

  单烽道:“可惜。“

  “你还不死心?像你这样胆大包天的家伙,半年前也出过一个,拦了喜轿,妄图去掀娘子的喜帕,娘子就做主,将他的右眼,嫁到了左膝上。”

  云明脱口道:“什么?!”

  “不错,我同你一样,在一旁听见了,还以为是那婆娘说的癫话。只是,只是——”簪花修士的嘴唇亦发起抖来,“那人一头撞在了膝上。我们还以为他中了什么邪术,拼命拉扯开,才知道眼珠子已脱出了眶外,还向着膝盖钻挤,不死不休……嘴里还喊着,他的影子化了。”

  单烽的瞳孔一缩。

  “我们一撒手,他就又一头栽了回去,仿佛唯恐我们拆散,那脸孔就跟浆糊似的缠了满腿——你们如今到道旁去看,还能见着这一只屈膝跪拜的人俑。”

  云明脸色发青,道:“单道友,事出有异,我们不知深浅,还是赶紧出城罢!”

  “出城?”单烽道,“你没听清?半年前,什么样的婚事能持续整整半年?”

  云明一怔,道:“这……难道中途出了变故,至今未能礼成?”

  单烽道:“凡间婚俗,流传至今的可不多见了。簪花的朋友,却很熟悉。”

  云明张口结舌,却听簪花修士怪笑一声,道:“不错,莫说是我,就连这城中的一草一木,也对迎亲的礼程烂熟于心哩。”

  单烽一字一顿道:“周而复始?”

  “哈哈,半年时间,成了十三次亲。起初只有两个脸上涂朱的傧相,到如今,竟已有了吹吹打打的两整列。”

  薛云始终倚在树边上,玩他的素白丝绦,突然扑哧一笑:“迎亲十三次,洞房十三次,够热闹的了。”

  单烽的面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额前的乱发,都化作刀戟森然的剪影,也冲不淡眼里的戾气。

  那一道巍峨的城门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了。

  红雾深处,唯有一停小轿,隐着近百道剪影,一眼望不到头。影子或弓身作抬轿状,或仰天如吹号,皆纹丝不动。

  轿夫人人头戴红绸蝙蝠纹小帽,双颊猩红,咧嘴而笑,无处不吉利,无处不阴寒。再细看去,这些人竟彼此手足相连,像是由同一刀喜纸剪出的数联窗花。

  “那是什么?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簪花修士奋力转动眼珠,急急反问道:“他们?你看见迎亲队了?”

  话音刚落,影子便突兀地动了,那些相连的手足哗啦啦翻涌起来,锣鼓骤合,唢呐齐鸣。

  鼓乐声极尽喧闹,却异常短促,根本难成曲调,反而像是鸟兽的嘶鸣。

  鼓点每一顿挫,那些人影便耸动着,足尖连着脚踵,以一种近乎夸张的步幅,高高抬腿,轻轻点地,一步步挨近。

  “吉时已到——请魍京娘子出阁——”

  似乎被这一声呼唤所激,高楼上的梳头歌骤然变调,伴随着一连串翻箱倒柜声,似乎在急躁地寻找什么。

  “梳妆既罢,收拾妆奁……缺了笄一支钗一股珰一枚钏一轮。”

  “何处去了,何处去了,竟使佳偶离散,生拆鸳侣!”

  “……不得圆满,娘子眼如镜,不知向何处寻觅,睁睁阖阖此恨难平,双目鰥鰥怨见天明!”

  那声音到后来越发怨毒凄厉,却暴露出了声音的源头。

  单烽循声望去,城中果然有高楼当月,门窗紧闭,唯有糊窗的明纸透出一点儿凄恻的红光。

  一道影子盈在窗上,也幽幽地垂首。

  魍京娘子通身凤冠霞帔,披帛缭乱绕臂,纤细十指间亦缠绕着许多红线。单看形貌,飘渺秾艳,竟似潮湿壁画上拓下的,令人根本无从逼视。

  只除了那阴鸷的目光,顶在窗纸上,仿佛有刀锋在其后转侧,留下两孔胭脂血痕。

  ——留步,影子!

  ——你还要说什么?

  ——我一见你的影子,便知是个难得的美人。

  ——你这一双眼睛,也该剜出来擦上一擦。你见过我么?知道我有几只眼睛,几道眉毛,也敢说轻狂话?

  ——皮相易改,美人照影,一见不忘!

  那几句话在耳畔莫名响起,竟如隔世一般。单烽背后的双镜刀齐齐脱鞘,刀鸣之凌厉,几乎将方寸间的空气绞碎成了齑粉!

  “单前辈,你怎么了!”

  那座高楼……是城主府的方向。

  谁家迎亲,会从新郎倌家出阁?

  “半年,十三次。”单烽道,“是他囚着你。还是……你就这么离不开他?”

  “十年不见,怎么,魉京娘子,宴请全城,却不请故人喝上一杯喜酒么?”

  影子如有所感,竟作势推窗,合身一扑——只听哐当一声,木窗洞开,哪还有半点儿人影,唯有夜风在帐幔间呼啸。

  “雪中影,你还敢跑!”



第9章 香花染苦果

  他这一暴怒,最差的设想就成了真。

  影子要想脱身,太容易了。

  推窗的一瞬间,满城的树影都发狂摇曳起来,垂落红丝如瀑,挡住了单烽的目光。

  人群大乱,宾客们四散而出,各扯着一段红线,缠绕在手中的佳偶上,口中念念有词。

  “恭请应天喜闻菩萨,斟酌两姓之好,为我说合佳偶。”

  “我有玉如意一双,愿以红线相牵,成就姻缘。”

  “应天喜闻菩萨在上,为我怀中鲤鱼,求娶城西金鲤一尾。”

  “恭请菩萨……”

  佳偶腾空向各个巷子飞去。宾客们则拽着红线,紧追不舍,要不是人人如临大敌,这景象简直像放纸鸢一般滑稽。

  单烽还盯着影子消失的方向,一手抓着镜刀刀柄,手背上暴起一管青筋。雪籽还没扑到他身上,就化成一股扭曲的烟雾。

  凡是从他身边奔过的宾客,都见了鬼似的绕开去几步。

  单烽道:“应天喜闻录呢?”

  “你怎么知道?”簪花修士算是碰上雁过拔毛的悍匪了,“罢了,罢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他从怀里摸索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向单烽抛去,撒腿就跑。

  “里头载录的都是些凡世婚嫁的古俗,瞧仔细了,别晃瞎了眼睛!”

  册子凌空展开,单烽一行三人,同时目光一凝。

  只见卷首赫然是一尊似笑非笑的六目六臂菩萨像,细长的眼睛彼此相向,飞快眨动着,仿佛攒作一团的昙花蕊丝,令人油然生出晕眩感来。

  喜帕……唢呐声……锣鼓声……嘻嘻哈哈……金纸盈天,瓜果铺路……恭喜恭喜。

  菩萨像身周喧哗声大作,男男女女跪拜若狂,都在祷求姻缘,一阵阵扭曲的狂喜灌入脑海。

  是幻觉!

  单烽心硬如铁,对姻缘嗤之以鼻,嚼碎一颗雪凝珠,最早挣脱出来。可两个年轻人却都两眼发直,露出神往的微笑。

  他抬手往二人头顶一拍:“定神。”

  薛云眼珠慢慢转动。云明则浑身一震,脑门儿被敲得嗡了一声,大梦初醒。

  “单前辈?我这是怎么了?”

  “你看到了什么?”

  “好多人围着菩萨像跪拜……还有神龛!前头供了整整一桌的泥偶,都用红线两两捆在一处。”

  “那就对了,城中的佳偶,便是用来供奉这位菩萨的,”单烽道,“这些红线的尽头,就是神龛。”

  幻象退去,册上的菩萨原形毕露。其中五条手臂青黑粗硕若螯肢,遍生狼毫,却以彩练作饰,各持旗锣秤杆之类的吉物,一股阴冷的邪意油然而生。

  剩下一只手掌竖在胸前,洁白如玉,庄严施愿印,掌心两个泥金小字。

  闻喜。

  旁注曰:应天意而闻喜事,五色庄严结五方姻缘。漫世间痴男怨女,欲如形影不相离,须听凭本尊驱使,虔心行礼!

  “司掌凡人婚嫁……”单烽若有所思道,“我们怕是遇上尸位神了。”

  云明道:“尸位神?”

  “雪害后,凡人死伤惨重。很多神灵断了香火,有名无格,沦为了尸位神。只知道疯狂吸引信众,索取供奉,被它沾上后,丢了性命都算是轻的。”

  云明喃喃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最好别听说。”单烽道,“尸位神每一现世,仙盟便得折损不少精锐。如果非要说蛛丝马迹,十年前祁山舞乐俑一事,你知道吗?”

  祁山舞乐俑?这事知道的人倒是不少。

  十多年前,祁山腹地雪崩,裸露出其中数百尊伎乐天黑石俑,皆手持乐器,半身埋在雪中,作蹁跹飘舞状,凑近去听时,仿佛还能听到骨节拧转的声音,仿佛真有什么活物在黑石下起舞。

  这些黑石俑神态中别有一番摄人心魄的意味,一度引得不少修士前去参悟,只是又一场大风雪过后,石俑就消失了。

  “啊,是……那不是天象异变所致么?”

  单烽道:“里头都是活人。”

  “活人?!”

  “那一次作祟的,是尸位神吉乐天女,它蛊惑了附近的一个小宗门,信众癫狂起舞,手足扭曲,被活活织成了彩帛人毯。为免乐舞接着蔓延,仙盟出手,把牵这些人都封在了黑石中。”

  这些仙盟秘事,哪里是寻常修士能接触到的。

  单烽说得平淡,云明却已不寒而栗,回头向城中望了一眼,那蛛网般的红线仿佛吸饱了血气,在半空中蠕动不休。

  “单前辈,你可有什么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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