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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试试。”

  他所说的试,就是抓住面前一丛红线,用力一扯。整棵树轰然坠地,他虎口处却也渗出了点点猩红。

  要想从中抓出牵住影子的那一根,无异于大海捞针。

  “没有,虚妄无形之物,打不过。”单烽一顿,转而以一种堪称严厉的语气道,“作茧自缚!”

  他拇指用力,从沾血的红线上划过:“和这种东西为伍。影子,你也有化成绕指柔的时候?”

  红线一荡,从他手中抽了出去。

  单烽张开五指,掌心间皆是细细密密的血痕,他盯了片刻,原本相貌中的凶煞之气,更几乎喷薄而出,看得云明一个哆嗦。

  云明道:“这满城的人,难道都没有活路了么?”

  单烽道:“看尸位神想要什么。想要供奉,那就养肥了再杀。要是嘴馋了,想要血食……”

  他没再说下去,而是再次翻开了应天喜闻录。

  菩萨像一侧,不知何时浮现了数行残章,笔画硬瘦,字字出锋,是谢泓衣的字迹。

  婚俗卷五·行轿逢煞·挑帕消灾之礼。

  喜帕色朱,可驱邪避鬼。行轿如遇颠簸,喜倌左趋三步犹不止,为大不吉也。凶煞盈门,鬼神觑之,此时必不可□□■□□,须以吉物□□■行□■□■之礼,灾祸立解。

  一眼尚未掠罢,字迹便淡去了,化作一行猩红篆字。

  ——无偶之人,岂能闻喜?

  有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正在这册子上交锋。

  且不管他对谢泓衣本人有多少成见,但看起来,对方身为一城之主,还是给宾客们指明了一条生路,虎口夺食。

  单烽道:“你看见了什么?”

  云明道:“我?那些字消散得太快了,是什么安床……要往喜床上抛洒勾眼青橘,以飨小鬼。”

  “卷几?”

  “婚俗卷十三,”云明拼命回忆道,“饿鬼绕床……安床去晦之礼。安床我倒是知道,是给新床铺被子。”

  “我明白了。”单烽简洁道,“想活命,就听好了。第一,找到成双成对的东西,拿红线拴起来。

  “第二,照册子上说的,找到吉物。

  “最后一步,才是行礼。一步都不能错,明白了么?”

  云明战战兢兢:“我们也要献佳偶?”

  单烽道:“想想那个疯子的下场。”

  只一句话,就把云明吓住了,慌忙在身上翻找起来。单烽虽疾言厉色,这会儿却还算耐心,道:“你这对连珠玉佩,就可以。”

  他又问薛云:“你呢?”

  薛云不说话的时候,总是阴恻恻的,闻言突然抬起头来,眼中血丝密布,脸上却泛着奇异的红晕。

  “我有佳偶,”薛云笑着道,“你没有。对影自怜的老鳏夫。”

  这副鬼样子,情障又犯了?

  单烽一拳打翻了薛云,道:“你找死?”

  这小子却两眼翻白,一跃而起。那样子不像飞奔,更像是被绳索一把拽走的吊死鬼。

  金色袖口被风吹起,红线一头缠在素白丝绦上,另一头,却结结实实缠在了薛云自己的手腕上。他竟然把自己充作佳偶,献给了应天喜闻菩萨。

  云明瞠目道:“他疯了么?和这布条子结成佳偶?魍京娘子不认,可就触了大霉头了!”

  单烽抛下一句话:“也是安床巷。追!”

  体修全速飞奔的速度有多恐怖,云明算是见识到了,那简直是一整架精钢打造的战车,把拦路的风声撕得粉碎,全轰在后来者脸上。

  哪怕他拼命运转云气,也被越甩越远。

  等冲到所谓的安床巷前,他肺管都快炸裂了,胸腹间麻木的皮肤在一瞬间恢复了知觉,仿佛有一只冰冷的蹼爪在他胸腔里舒张了一下。

  扑通。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奇异的麻痹感,自脏腑深处往外蔓延……他好像忘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他脑中轰地一声,短暂地晃神后,视线又清晰了。

  单烽正没事人似的,站在安床巷,抱臂望向远处的高墙。

  墙上挂着一块吉物铺子的招牌。

  喜果行。

  香花供果,只赊不卖。

  广结善缘,见者闻喜。

  卖喜果的?只赊不卖,哪有这么做生意的?

  更何况前头的路窄得出奇,小孩儿都不见得能钻过去,简直……不像是留给人来走的。

  云明刚觉心中发寒,却见单烽的身形一动,镜刀脱手,劲风呼啸。

  那两柄至为脆薄的镜刀经他一掷,竟如切蜡一般,先后贯入石墙之中,毫无滞碍地滑行出数丈。他身形高大,却在这窄巷之中爆发出猿猱般的矫健来,蹬墙而起,数步借力后,稳稳踏在了刀柄上,向喜果铺滑去。

  这也行?体修做事,果然一力降十会!

  云明瞠目道:“单前辈,可这铺子怎么光有招牌,没有门?”

  单烽又一拳砸爆了招牌。

  木屑纷飞,露出墙上一排眼珠子似的细孔,红光迸射。

  里头竟有无数毛茸茸的细瘦小手,高高托着一只笸箩,在一派奇异而欢欣的韵律中,一筛一旋一扬一撒。里头的金箔银箔腾至半空,变作各式阴干的瓜果,落入筐下的大红绸缎里。

  单烽目力极佳,一眼就看见那些干果里掺着许多黑黢黢的东西,不知是蜥头还是鼠爪,才落进笸子里就被小手们搜捡一空。

  “嘻嘻,嘻嘻……哈哈……吱嘎吱嘎……”

  “撒帐咯,撒帐咯,东一攉,西一撒,床头梁上,枕面被衾……”

  “匣中抓一把,一撒圆眼在床帐,愿似双燕绕屋梁……吱嘎吱嘎……哎呀,且撒且吃,喜果不够喽!”

  “嘻嘻,又有宾客来了,宾客带了喜果么?”

  云明悚然道:“什么声音!单前辈,你看到什么了?”

  “小鬼作祟。尸位神已成气候了。”

  这不是好消息。随着尸位神的复苏,座下会化出许多恶鬼,邪性很重。

  单烽伸手进衣襟里,取出一块鸟食,捏碎了,弹入小孔中。小鬼嬉笑声戛然而止,在窥见他指尖飞散的碎屑后,嘶声尖叫起来。

  那些碎屑甚至没来得及弥漫,便被数股无形的力量啄食一空,那种唾液丰沛的吞咽声十足恶心,却也让小鬼们短暂地消停了片刻。

  吱嘎,吱嘎……

  舔手指的声音。

  有个细细的声音委屈道:“不够啊。”

  轰!

  霎时间,那形如菩萨六目的墙孔里,暴绽出了一簇簇赤红色的眼珠,那些东西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内墙上,眼匝肌肉皆在强压下变形外绽,带动眼珠飞快瞬动着,仿佛密密负子的蟾蜍。

  “好饿好饿好饿!”

  “我要吃……我要吃,给我,给我!”

  “那不是喜果,啊啊啊啊!好饿啊,好饿啊!”

  云明骇然道:“单前辈,不行,行不通,这些东西被激怒了。”

  单烽抓起一颗雪凝珠,指上用力,把眼珠子硬生生怼回了墙孔里。

  “再吃!”

  小鬼来者不拒,透明的珠身,很快照见一幅青黑的嘴唇。嘴唇开合,露出孩童稚嫩的乳齿,还有细如针管的喉咙。

  针口恶鬼,肚子大如箩筐,喉咙一根针,难怪喂不饱。

  咔嚓咔嚓。

  雪凝珠应声迸碎于两行乳齿间,其声松脆,有如糖丸。

  单烽仗着自己是体修,素有嚼食雪凝珠的恶习,自然知道这玩意儿的质地有多坚硬,可落在这小鬼齿间,却撑不过一次交睫。

  他不说话,云明猜出里头的境况并不乐观,道:“单前辈,你还要试什么?”

  “不用试了,”单烽笑了一下,“孩儿们的牙口也不错。”

  他消停下来,静静蹲伏于镜刀上,那些小鬼尖声叫骂着,却并没有破墙而出的意思,一阵更为急促的筛拣干果声过后,墙内传来了一道细细的女童声。

  “喜床铺好了么?喜被铺匀了么?”

  众鬼又道:“是宾客懒惫……宾客不肯铺床,娘子难以安寝。”

  床上本铺着一条大红缎面的喜被。

  小鬼们却嬉笑着,抛了箩筐,一拥而上,在床上蹦跳。

  两只绣枕当先被抛在半空,小鬼们滚进绣被里,连撕带拧,直到缎面上的戏水鸳鸯针脚迸裂,四目一翻,褪去了里头点睛的绣线,唯余青绿的眼眶。

  这哪里是铺床,明明是存心糟蹋喜被。

  绣被上浮凸出一只只小手印,那双死不瞑目的鸳鸯不时在缎面上抽搐一下。

  “是宾客惫懒,不肯铺床。”

  “娘子见着喜被,就要发怒啦,嘻嘻嘻,都怪宾客!刚刚那个讨厌鬼会来么?”

  “走啦,走啦,等宾客来铺床。”

  小手印便一只接一只消融了,喜被微一抖动,仿佛被抽去了骨头,缓缓落在了喜床之上。

  云明惴惴道:“没动静了,这是在等我铺床?”

  单烽看他一眼,道:“你真觉得那些小饿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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